黑娃敬慕地瞅着朱先生,白叟的头发全数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端倪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安静碧澈;肥胖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高耸矗立;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顺次递加,恰如以口为中间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能够瞥见纤细的血管;全部脸部的肤色闪现出白净透亮的奇特光彩,像是一条分泌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心肠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前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温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咛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当真半是打趣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睬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平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管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还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出去,我还觉得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沉默无语地摇点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导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读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尽头吗?何况我才方才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再甭读书了。”黑娃迷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很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阿谁声明。”黑娃哀思地说:“我只知你老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气君子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君子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示出惊奇的神情:“到那里去了?”黑娃说:“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午餐后的阳光暖和温和,朱先生和妻儿长幼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可贵的一次百口欢聚的机遇。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故乡去筹划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和哥哥搭手耕耘地盘办理牲口。他让他们在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故乡去独立糊口,做一个自负自重自食其力的农夫,毫不准他们从政参军乃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肇端,朱先生只表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藏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要从戎,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成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谎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从戎,子子孙孙都不从戎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从戎。”怀义公然是以遁藏畴昔,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几次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近靠近停业。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我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我们对国度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现在这国度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到书院来朝我要。”公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厥后把这类窜改说给父亲时,不无光荣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惭愧:“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不管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地盘而没有完整停业,靠精打细算又给余暇好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喧闹的白鹿书院里和顺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在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数成员。朱先生转过甚对老婆说:“你再给我剃一转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仓猝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技术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长幼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奇地说:“这倒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