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我围着方桌坐定,孝武脱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俄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奇地侧头瞅着不知该说甚么好。孝武孝义也沉默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头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坐的四小我一齐低头嘘叹。孝武孝义向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抽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恐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仆人过世时哭过,厥后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倾泻出来。仙草侍立在中间双手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恍惚了。白嘉轩说:“我们先干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阿谁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先人听……”
鹿三回到马号,从铡墩旁把磨石抱出去,支在土炕和槽帮之间的空脚地上,反身关死了马号的木门,用瓢舀上净水,支在脚地的一个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马架上,蘸着净水磨起梭镖钢刃子来。久置不消的梭镖刃子锈迹班驳,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红溜溜的铁锈,嚓嚓嚓嚓的摩擦声中,钢刃在油灯亮光里闪现出亮幽幽的寒光来。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头尝尝锋刃,另有点钝,就去给红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来持续磨着,脑筋里非常沉寂非常专注非常单一。他第四次拃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抱负的结果,如同平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子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电影一样的感受,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压到被子底下,扑灭一锅旱烟,坐在炕边上,一只脚踏在炕下的脚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炕边上,左手钩着弓起的膝盖,右手捉着尺把长的烟袋杆儿,雕像普通坐着。他等候鸡叫等候夜静以免撞见熟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起鸡啼一样沉寂。他的沉寂不啻是脑筋简朴,首要归于他对本身的糊口信条的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玄色的烟灰又装进了烟末儿,悠悠飘浮的烟雾里,俄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景象,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嘈狼籍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世人进逼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进缧绁,没有悔怨过也没有惊骇过。鹿三内心说:我就要做成我平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黑娃气呼呼走后,白吴氏仙草哇地一声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叩首:“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没命咧……你俩还不从速给你干大叩首!”孝武孝义扑通扑通一齐跪下了。鹿三赶紧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嘉轩说:“这回我把俺们爷儿们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这与你无干。你们母子不要给我叩首。”说罢,转过身走出门去。白嘉轩没有吭声也没有挽留鹿三,对仙草说:“快弄俩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小娥从炕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家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方才跷起,背部就全部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定,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刹时,小娥蓦地回过甚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奇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面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突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幽灵怯了就逃了),两束亮光垂垂细弱乃至消逝。她仆倒在炕边上,那只跷起的左腿落下来吊垂到炕边下,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另一只胳膊抓扑到前头。鹿三这时才拔出梭镖钢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畴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气。他从地上捡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住梭镖钢刃,走出门来,拉上门板,锁上那把条笼形的铁锁,出了窑院,下了慢坡,走进屋墙和树木掩蔽着星光的村巷,公鸡方才啼鸣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