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季,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莹的嫩叶来;腐败过后开端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茉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着花才显出与后者的本质不同来。油菜和芥茉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以后就垂垂长成一个茶青色的椭圆的果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地盘,回过甚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奉告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流传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或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呼喊红马耕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邃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泥土又窜改了主张:“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模样下种不可。”颠末夏天和春季大水漫灌和收成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峻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藐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平。鹿三就不再问。他不晓得罂粟,本身并不奇特,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表率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持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莳植和繁衍却仍在持续。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季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广的储存麦草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四周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过些时候,人们瞥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乃至身形相称粗笨的老婆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茶青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黏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每天朝晨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仿佛更增加了这类奇特的药材的奥秘色采。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甚么病,只是相互奥秘莫测地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白嘉轩把炼制加工胜利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清算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扣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扣问麦子和豌豆掺杂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打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甚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效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庄,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嘡嘡嘡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