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垂垂的低了下去,身子垂垂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顺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泡茶服侍。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倒是《古乐府》,顺手翻来,正瞥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多少”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倒是《晋文》,翻了几页,俄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尽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风景便道:“你为甚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脑筋,也尽管站在中间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以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免得闷出弊端来。”那宝玉尽管口中承诺,尽管出着神驰外走了。
且说迎春归去以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扶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本身感喟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存候,瞥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中间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边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风景,便道:“你又为甚么如许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甚么,只是昨儿闻声二姐姐这类风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奉告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我们如许人家的女人,那边受得如许的委曲。何况二姐姐是个最脆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恰好儿的遇见如许没民气的东西,竟一点儿不晓得女人的苦处。”说着,几近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话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如何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张:我们干脆回了然老太太,把二姐姐接返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免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我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我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张。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甚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边顾得,也只都雅他本身的运气,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莫非没闻声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边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何况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青的人,大家有大家的脾气,新来乍到,天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师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今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准在老太太跟前提及半个字,我晓得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出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风景,倒吓了一跳,问:“是如何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哭泣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获咎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甚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我们大师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风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奇,道:“这是甚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奉告你,你也不能不悲伤。前儿二姐姐返来的模样和那些话,你也都闻声瞥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甚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痛苦!还记得我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师吟诗做东道,当时候多么热烈。现在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如许风景。我原筹算去奉告老太太接二姐姐返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未几几时,你瞧瞧,园中风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如何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内心难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