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高低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鄙谚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她如许,少不得我奉告你原故。她常说:前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要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以是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称‘畸人’的,你就还她个‘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本身乃世中扰扰之人,她便喜了。现在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以外了;故你现在只下‘槛浑家’,便合了她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本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浑家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身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出来便返来了。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气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劈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赶紧起来叫她。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家。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臊!你吃醉了,如何也不拣处所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得下地来讲:“我如何吃得不晓得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晓得了。若晓得,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出去服侍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早晨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甚么!不过才两次罢了。我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如何就吃光了?恰是风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如许才风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世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捂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身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世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甚么来?”袭人便说:“奉告不得你。昨儿夜里热烈非常,连昔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世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得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反面你说,我做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她,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