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袭人在家闻声她母兄要赎她归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归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现在幸而卖到这个处所,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何况现在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清算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公然还艰巨,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实在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何为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动机!”是以哭闹了一阵。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甚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告饶,现在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我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大话,黛玉只不睬。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色古迹,扬州有何遗址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想一想,公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甚么不放?我公然是个最可贵的,或者打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实在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并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奉侍了史大女人几年,现在又奉侍了你几年。现在我们家来赎,恰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奉侍得你好,不叫我去,决然没有的事。那奉侍得好是分内该当的,不是甚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焦炙了,因又道:“固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反面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美意义接你了,”袭人道:“我妈天然不敢强。且慢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放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我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好,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亏损,能够行得。现在无端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如许一小我,如许薄情无义。”乃叹道:“早晓得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负气上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