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林黛玉晓得史湘云在这里,必然宝玉又赶来讲麒麟的原故。因心下揣测着,克日宝玉弄来的别传别史,多数才子才子,都因小巧玩物上拉拢,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毕生。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骚佳事来。因此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闻声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mm不说如许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公然本身眼力不错,平日认他是个知己,公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怀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天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报酬我主张。况克日每觉神思恍忽,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其间,不由滚下泪来。待出来相见,自发有趣,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归去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甚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另有甚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如何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美意义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莫非不晓得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甚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奉告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反正我承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然也晓得。”袭人道:“我倒也不晓得。”史湘云嘲笑道:“前儿我闻声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负气又铰了。我早就闻声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主子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尝尝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阿谁看的。不知如何又触怒了林女人,铰了两段。返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悔怨得甚么似的。”史湘云道:“这更加奇了。林女人她也犯不上活力,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繁忙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本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乐,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莫非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女人,闻声前日你大喜了。”史湘云听了,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早晨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如何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我们那么好,厥后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如何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阿谁,现在大了,就拿出蜜斯的款来。你既拿蜜斯的款,我如何敢靠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如许,就立即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然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不时候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得袭人和宝玉笑道:“说玩话你又当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道急。”一面说,一面翻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激不尽,因又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身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女人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本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每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凡是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毛病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消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如何?我晓得你的芥蒂,恐怕你林mm闻声,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但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女人,你现在大了,更加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小我难说话,公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mm,又不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