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谙崔泠几十年,冯尧从未见过侯爷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只如果人,就有缺点,有马脚,有软肋。人的躯体脆弱不堪一击,只需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便能断送一条性命。
得知卫泽会写字时,崔泠固然惊奇,但没有多想。袁茂是南吴王城出了名的大才子,天生早慧,出口成章,有他这位名师坐镇,别说是学会写字,就算卫泽能在短短数月间学会吟诗作赋,也不算出奇。
有过最好的,才知柔情滋味,人间各种,全数黯然失容,再无可眷恋之处。
斯人已逝,薛家毁灭,乃至连国公府的丫环、奴婢都没能幸运逃过。
他当时漫不经心,答了甚么?
天然是不记得了。
记得新婚时,她还不满十五,国公府的嫡出蜜斯,年纪又这般小,原觉得会是个霸道娇气的小丫头。
为示慎重,册封的圣旨没有由礼部官员代笔,而是卫泽亲笔写就。清疏隽秀的字体,圆润秀逸,气度雍容,一笔一画间,不见凛冽的天子威仪,而是新帝对皇后的恩深爱重。
声音脆亮,腔调密切。明快中,又如冷泉漱石般清冷温和。
可现在,崔泠却在哭。
孟贵妃的俄然发难来势汹汹,但成果倒是仓促进场,并没有给周瑛华形成一点影响。
台阶两侧的宫人也看出崔泠的神采有些不对劲儿,纷繁侧目。
薛寄素的骸骨是他亲手安葬的,人死不能复活,周瑛华是人是鬼,自不必说。
她头梳家常小髻儿,临窗而坐,脂粉淡施,绿鬓红颜,乌浓发间簪一朵层层瓣瓣的清雅牡丹花,花朵小巧剔透,粉色中沁出点点艳色,一如她白净鲜艳的脸庞。
如同十多年前翻开安然福寿快意纹红盖头后的那一抹嫣然容色,盛装的新妇,云发丰艳,杏面桃腮,肌肤在灯烛晖映下披发着玉石般的清辉,如同光辉朝霞映着琉璃冰雪,艳光照人,让他一向记到现在。
老侯爷暴亡后,永宁侯府敏捷式微,曾经显耀一时的侯门世家,转眼间便门前萧瑟鞍马稀,在昔日故交们的落井下石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他以一己之身,扛起整座侯府的安危生存,历经风霜,费尽策划,才让永宁侯府重新回到一流贵族的行列。
如果家书真能抵万金,他床下那口衣箱子,早就攒了不止千万金了。
不过那些信,他每一封,每一句,都认当真真看过。
他在侯府的大跌大起中一夜长大,今后不信命理,不敬鬼神,不平皇权,不管周瑛华有甚么古怪,他都能安闲应对。
每一封的开首,是平平平淡的“三郎,见字如晤”,每一封的末端,是充满希冀的“诸事安好,盼君早归”。
富丽裙踞流淌在光滑玉石之间,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艳影。
即便是九死平生的险要时候,崔泠也未曾有任何动容之色。
高台上一身华贵冕服的少年天子,正一脸喜气,和顺地谛视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的太薇公主。
等看清崔泠脸上的神情,冯尧不由呆住。
双手微微颤抖,圣旨在他手中摇摇欲坠。
他的贴身里衣,一鞋一袜,她从不假手于人,每一样都是她本身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针脚绵密详确,纹理间蕴着似海柔情。
当时光阴静好,侯府虽说寥落式微,倒也清净。
厥后怕他腻烦,她不敢再频繁寄信,但送来的衣物衾被还是一样很多,溽暑时能解乏醒神的清冷膏药,开胃解腻的酱菜小食,寒冬里丰富耐穿的牛皮靴,轻温和缓的护膝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