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乌沉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苍茫的看他,一双眼如泉水般清澈,他感觉天下那样的静,车外鼎沸的人声就像隔了层厚厚的膜,只剩嗡嗡的蚊呐,浑沌沌交叉在一处,辩不清方向,远在天涯。
锦书翻开车门把碗递出去,御前寺人接了还回摊子上,看天气渐晚,在车外打千儿道,“爷,再不归去就要下钥了。”
天子不该,别过脸看着窗外,隔了半晌方道,“你坐下吧,细心摔着。”
锦书骇异不及,碗里的汤荡起了波纹,她神采煞白,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膝盖一弯就跪下了,把碗放到一旁叩首,“主子该死,请万岁爷恕罪,那勺子是主子用过的,万岁爷稍等,主子这就下去再取一个来。”
天子倚着肘垫子沉吟,这是怕被扫出慈宁宫吗?公然出了永巷就再也不肯意归去了。悄悄咳嗽了一声,口气淡然道,“哪天老祖宗嫌你了,必是你做得不敷经心,要轰出去也是你的命。”
她指着前面道,“一点鞭炮怕惊了马,转头要出事。”
天子接过她手里的瓷汤勺,就着她捧着的海碗探前身子,舀起一个,吹了吹便往嘴边去。
白掌柜躬身道,“必然必然。王爷好走。”
“只是你也不消怕,到时候我天然打发人让你过乾清宫去。”天子说着,然后很快转过脸。窗上烫金雕花的框映着刻丝弹墨的幔子,那样暗淡深沉的色彩。
“用不着。”天子扬了扬脸,“就用这个。”
天子恍忽有了些笑意,“别这么说,朕向来奖惩清楚,你今儿帮朕省了三千银子,该当要赏你的,你有甚么心愿尽管说。”
正胡思乱想着,天子俄然叫泊车,对驾辕的寺人说,“去买碗馄饨来。”
她还是弓着身子,“主子不敢邀功。”
天子不冷不热的说,“今儿时候仓猝,等下回退了朝就出宫,能逛上一整天。”
他松开蜷曲的十指想要平复思路,却按捺不住的胸口突突直跳。她会谢恩吗?还是会为了她的庄严直言回绝?他御极九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见过,总逃不出一个撒娇卖乖,求怜争宠。她却叫他看不透,或者底子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堆女人中间去。他只觉头模糊作痛起来,等候甚么?等候她的明丽一笑?对他吗?真是疯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瓷勺朝碗里头一扔,当的一声脆响,他泄气道,“是朕的不是,倒把这茬忘了,原想着垫垫肚子的……撤了吧。”说实话,原想让她垫垫肚子才对,怕她回宫晚了赶不上席,今晚差事又多,转头一向饿着,身子撑不住。可不知如何,脑筋管不停止,很顺溜的就想尝一尝,成果就成了如许。
亲侍寺人道,“女人等着,我去,”
氛围压抑得令人堵塞。马车疾行着,时不时闻声鞭子挥动的哭泣声。俄然一个颠簸,她晃了晃,几乎没栽倒,一双暖和有力的手适时拉了她一把,她惊魂不决,直叹道,“好险!”
天子不爱听官面上的那些话,更但愿和她像浅显人那样对话。她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吃力。只可惜了,他们必定是敌对的,要像世仇一样的活着。她的和顺不过是大要上的,心底里不知如何恨他呢!他自嘲的笑笑,也好,面上的和顺也叫人受用,偌大的皇宫里,谁不是嘴上热烈背后里算计的!如何说来着……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转过脸看着她,她眼里还存着害怕,他反倒安静下来。害怕好啊,宁要人怕,莫要人笑。就让她这么敬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