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子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关怀，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抱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镇静间已失地点。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察，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傲，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嚎啕，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成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巨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符合，乃喜。复自镜，则端倪颐颊，宛肖平生，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因而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何故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固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好菜，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水胡能够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荞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肥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统统莳植之迟早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断来往，日夜保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垂怜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人！”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此泣下。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情萧索？”生言：“不自发。”莲便告别，相约旬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恋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暖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神仙，妾定不及。”因此不欢。乃屈指计旬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旬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情验之，脉拆拆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人间无此才子，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洞居。”生疑其妒，漫应之。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盅死耶？固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买卖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除恶毒。幸病蒂尤浅，旬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瞬息，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力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今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断，很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幸亏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很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断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遁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故自解？请今后辞。百今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成，怫然径去。由是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侍，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成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始疑李，因请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乃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