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著明，慷慨好施。村夫王卓，佣居公家。其人少游惰，不能操农务，家屡贫。然小有技术，常为役务，每赍之厚。时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赐与升斗。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饿殍，然何能够久？乞仆人贷我绿豆一石作本钱。”公忻然授之。卓负去，年余，一无所偿，及问之，豆资已荡然矣。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苏孝廉贞下太封公昼卧，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扭转不已。惊而中疾，遂以不起。后其次公就荡妇宿，罹杀身之祸，其兆于此耶？
异史氏曰：情面鬼蜮，地点皆然；南北冲衢，其害尤烈。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以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货于市，行人回顾，财贿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误认倾盖之交，遂罹丧资之祸。随机设阱，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
念秧
蹇偿债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利。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曰：“妄耳，实无狐。”少间，张起溲溺，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从先生往观之，烦一言请于仆人。”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即席请于狐曰：“我欲得足下退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命。”狐固言不必，张言之再三，乃许之。既而张出，马自至，如有控者。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曰：“此后先生于道途间，觉有细沙散落衣衿上，便是吾辈从也。”语次入城，至巫家。巫见张生，笑逆曰：“朱紫何忽来临？”张曰：“闻尔家狐子大灵应，果否？”巫正容曰：“若个踥蹀语，不宜朱紫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巫臂，踉跄欲跌。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张笑曰：“婆子盲也！几曾见本身额颅破，冤诬袖手者？”巫错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蹶，秽泥乱坠，涂巫面如鬼。惟哀号乞命。张请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阖户不敢出。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巫惟谢过。张招之，且仰首望空中，戒勿伤巫，巫始惕惕而出。张笑谕之，乃还。
后道一先生为西州学使，张请如晋。因往视弟，欲望颇奢。比归，甚违初意，咨嗟顿时，嗒丧若偶。忽一少年骑青驴，蹑厥后。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亦骚雅，遂与闲话。少年察张不豫，诘之。张告以故。少年亦为安慰。同业里许，至岔路中，少年拱手而别，且曰：“前程有一人，寄君故交一物，乞笑纳之。”复欲询之，驰马遥去。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然顿悟。启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不知所往。
捉鬼射狐
公读书萧寺。后三年余，忽梦卓来曰：“小人负仆人豆直，今来投偿。”公慰之曰：“若索尔偿，则常日所负欠者，何可算数？”卓愀然曰：“当然。凡人少有所为而受人令媛，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帮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曰：“夜牝驴产一驹，且修伟。”公忽悟曰：“得毋驹乃王卓耶？”越数日归，见驹，戏呼王卓，驹奔赴，如有知识。自此遂觉得名。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而悦之，愿以廉价购之，议直不决。适公以家务，急不成待，遂归。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龁折胫骨，不成疗。有牛医至公家，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光阴。万一得痊，得直与公剖分之。”公如所请。后数月，牛医售驴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噫！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