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
村夫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觉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张氏者,沂之穷户。途中遇一羽士,善风鉴,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羽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捷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也。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其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生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人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酒保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瞪眼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来岁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寥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当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境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合座,纳贿关说者中夜不断,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宦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下台不在百姓。下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下台喜也?”弟知不成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孝子之报,不累妻孥。
禽侠
化男
有贾客泛于南海。半夜时舟中大亮似晓。起视,见一巨物,半身出水上,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亮四射,大地皆明。骇问舟人,并无知者。共伏瞻之。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后至闽中,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计当时,则舟中见怪之夜也。
黄将军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姑苏大雪。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现在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诌,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呼之不古,甚好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垂白叟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奉承行乎奉承,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乔林耳,他未之见也。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因为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繁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今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