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如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害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功德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可。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人在室耶?”强拉出门而去。生出恨极,遂搜枕簟。室内并无香奁,惟床头有一水精快意,上结紫巾,芳洁敬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收藏快意,以冀其寻。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故意传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出息尤胜于君。”结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佳耦可称良伴。”生请作伐,女曰:“是亦何难。”生曰:“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来回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女曰:“无妨。”即命桑妪遣车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婢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很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当光阴,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富。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今后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故归?妾有私蓄,卿可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敷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故为人乎!”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余两,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
生返,复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相加。偃卧空斋,甚海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回想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蕉萃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骇然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服毒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趋奉,但于无人时,虔拜而默祷之。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未敢穷诘,心窃怪之。遂借端复诣曹,出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因而仍假馆旧仆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仆人。仆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忌,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懊悔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壮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平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