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生交战甚多，向来睡得甚是警省，特别是这两年上了年纪，半夜总要醒来一两次。这夜他又醒过来时，蒙眬间却感觉枕边似少了一人。展开眼，半坐起来打量一下，此时因他睡着，室内只余着稍远的小小一支黄铜烛奴托着油灯，却见莒姬坐于烛边低着头入迷。
他这一坐起，不免稍有声音，莒姬便闻声转头，赶紧起来就要小趋势前，却先顿了一顿，似是低头以袖掩面半晌，这才上前柔声道：“大王，您醒了？”
芈月自恶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芈月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要，要！”
芈月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说错了吗？”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甚好，你记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芈姓熊氏，先君绎初创大楚基业，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袭。到厥后先王通见周室衰弱就依势称王，谥号为武王，又追谥先君蚡冒为厉王。卞和就是厉王时候的人……”
莒姬低头，没有说话。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边，抚着芈月的额头惊道：“好烫。孺子，你但是被魇着了？”
芈月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唉，随侯真傻。”
一夜缠绵，楚王商沉甜睡去。
楚王商也知她听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惊骇，便想用随侯珠的故事驱走她心头的惊骇，因而道：“当年随侯出行，见路上有大蛇被砍杀成两段，奇特的是那蛇竟然未死，因而令人以药救治后，放蛇归去。一年今后，随侯乘舟忽遇风波，有大蛇于水中衔大珠献上，珠盈径寸，而夜有光亮，如月之照，能够烛室。随侯以此夸耀诸侯……”
他在回廊上渐渐踱着步，却想着方才芈月的问话：“她也像我一样讨人喜好吗？”
楚王商却不欲提起，草草道：“厥后随国并于我楚国，随侯珠便到了楚宫。”
芈月眨了眨眼睛问道：“就这么把他的左脚给砍了？”
楚王商无法道：“寡人送人了。”
莒姬白了她一眼，“小儿家，问这很多做甚么？”芈月再问，莒姬却始终不答，任凭她如何胶葛，也不睬她。
楚王商轻叹一声：“痴儿，这人间有很多东西，比怕痛更首要。百姓奴婢，存亡如草芥猪羊，避痛畏死，但是士人倒是为道而活。那卞和虽是匠役之流，唯心头有这一个‘道’字，便担得起这颗士子之心，这便无关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说举于版筑、胶鬲举于鱼盐……”
芈月却俄然问了一声道：“为甚么随侯珠与和氏璧是国宝，莫非其他珠玉皆不如吗？”
楚王商看着怀中的幼女，知她夙来无忧无虑，现在做此恶梦，必是被王后白日的凶暴所惊，心下又是顾恤又是恨，赶紧悄悄地拍着芈月道：“无事，无事，有父王在，甚么魑魅魍魉都伤不了你。”
芈月自幼时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迹为枕边故事，当下便有些镇静地说：“儿晓得，平王东迁，周室衰弱……”说到这里，便有些踌躇道，“前次父王不是说，是武王称王的吗？”
楚王商轻叹一声道：“因为厉王和武王并不在乎有没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芈月涎着脸笑道：“好父王，您不奉告我，我睡不着啊。”
莒姬低声道：“求大王允妾为大王从殉。”
却听得耳边有一个温婉的声音：“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昂首，但见面前的少妇笑容迎人，眼神中尽是柔情，一时不快的表情竟在这温婉体贴的敬爱中被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