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和白巡长都走了，院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晓得挨了他们多少骂。那是贫苦逼得他们平白无端地骂人。现在，为了他们，他躺下起不来了。大师都哭了。
十八
他并没有健忘，是日本人害了他亲家钱默吟一家子。不过，他更不能健忘，打从日本人进占北平，他的买卖一每天昌隆起来，现在，自个儿也置下了财产。为了钱先生，他该当恨日本人；替自个儿策画策画，他又该当感激他们。恨和感激，这两种豪情揉不到一块儿，他只好不偏不倚地同时摆在内心。
他最头疼的是，自打日本女人们抢开东西今后，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手。因为不敷吃，居于统治职位的外族暴露了狐狸尾巴；因为饥饿，仆从们也顾不得耻辱了。忍饥挨饿的人，一心想的是弄点甚么往嘴里填，面子不面子，早就顾不上了，偷点抢点都算不了甚么事儿。
金三揣摩又揣摩，他决定去处钱先生请教。
日本娘们的开路前锋是高丽棒子――初级的主子。他们不但是抢还可着兴儿作践。她们一个子儿不花地吃你几个西瓜，还得糟蹋几个。相形之下，日本娘们反而觉乎着她们的气势不那么低了――她们只是抢东西，不毁东西。
他们打一号和三号门前走过，直奔韵梅。她往―边闪了闪，没出声。李四爷和白巡长也不言语，跟着日本人进了院子。
金三爷想到了瑞宣。
入夏以来，见不着卖蔬菜和生果的小贩了，小羊圈的人只能姑息着活下去。小贩们都怕三号的日本女人们抢。
等金三爷真的觉得日本人是安着美意，他们就俄然诘问起钱默吟，吓得金三爷瞠目结舌。是他造的孽，招惹来的日本人。日本人向他包管，决不会伤害钱先生。他们矢语发誓地说，金三爷崇拜亲家，他们也佩服钱先生的学问，品德和胆识。他们如果找到他，必然不记前仇，好好跟他交朋友。金三得帮手找人。他们表示，如果他不肯帮手――哼！――谨慎他那三处房产和他的外孙子！
白巡长不喜好丁约翰那副洋气度，不过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点了头。
“真对不住，”站在一边的一个女人不幸巴巴地说，“孩子把浆子给吃了，白巡长，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一年四时孩子们都没见过白面。”
他非常心疼外孙子，几近把孩子给惯坏了。钱先生在缧绁里享福的当儿，外孙子倒给宠得不可。金三爷宁肯自个儿吃共和面，喝茶叶末儿，也要想尽法儿让外孙子吃好喝好。外孙子只要有点头疼脑热，他就从速去请北平最好的大夫。他把外孙子当菩萨扶养着。
夜里十点，头一反响起了防空练习警报。小羊圈的人多一半都上床睡觉了。
夏天，膏药旗飘荡在南海和承平洋。太阳神的子孙，征服了尽是甘蔗田和橡胶园的很多绿色岛屿。北平倒很少见得着短腿的日本兵了。他们不敢见天日，来来去去，总在夜晚，因为他们的戎服上有补丁，鞋也破了。皇军成了一群破衣烂衫的人。
野求叹了口气。“没甚么可说的――现在，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说的是实话，用不着带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