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孝直未几言语,脖颈微扬,脖骨咔嚓作响,脸上略露舒色,早料文若会如此说话,抬头疏懒,伸腰说道:“公子何必过谦,老朽守祠五十年,悟透天下有变,用了三十年,苦等得救之人,用了近二十年,这四十多年,老朽幽居殿堂,观天下云涌,所遇之人,所闻之事,何止千万?本日之请,与老朽寿数无关,若所托非人,老朽亦可半死不活,再盘睡十年,又有何难?”
“就算东北藩乱成患,以当朝国力之盛,竟不能平乱?文若不信。”
“老先生真知文若,文若当真无觉得报,宇文氏族已有百年,高居皇室,文若乃外族百姓,如何居之?”
宇文孝直摇着头,确信无疑道:“两朝三帝,皆出兵高丽,当朝国库充盈,远胜百年之前,天子又怎会弃高丽而不顾?天子既已封禅,如此千古之功,怎能错过?现在西北初定,南和六诏,吐蕃拉锯,朝廷必出兵讨伐高丽,然北有回纥虎视,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辽东,必先屯重兵于蓟,以雷霆胜势,灭契丹,阻回纥,破辽东,过鸭绿,直剿高丽三京。如此一来,蓟中成藩,时之迟早,然西南吐蕃掣肘,雄师难以东进,久而久之,东北不战,其地必乱。”
“老先生!”文若瞪眼惊呼,是又畏又怕,若非亲眼所见,他毫不信赖这世上竟有这等神人,从速扫起裤腿,膜拜道:“老先生既知文若身份,还求老先生指条明路。”
文若卷起裤腿,跪地而坐道:“老先生,宇文氏既是皇室大族,北周毁灭亦不能拆,入隋后,为何分为东西两氏?其二,朝廷多封大族之地,赐赉族人间代居住,宇文氏即为大族,朝廷为何没有分封?其三,东西两氏分家百年,已经四世,相安无事,天下虽有大变,如何压服其迁徙出亡,又该迁至那边?两氏同染胡俗,但地区东西,民族之性迥然,又当如何合而归一,共赴难关,还望老先生教我。”
说道此处,宇文孝直难掩胸中苦楚,转过身去,昂首凝睇章怀太子像,举起酒樽,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文若本想劝言,却想宇文孝直已在此深居几十年,这番感情,定是山高水远,绝非他三言两语所能劝动,故而沉吟一边,随后问道:“老先生但是西氏部族之长?”
“老朽也曾想过,只奈武后在朝,不得复出。当年徐敬业反,其党魏思温劝其直指东都,以救太子为誓,引四方豪杰反武,徐敬业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图以长江通途以拒朝廷雄师。自此以后,天下再无雄师反武,老朽亦归隐山林,无从归属。”
“前朝皇室?不成能,这不成能啊。”文若哽咽不止,警悟看着宇文孝直,额头流下冰冷的汗水。
“隋经二世而亡,也是难怪。”文若口中喃喃,拾起酒樽,饮下酒水便默不出声,心中有所迷惑,自语道:“宇文老先生要教我这些是为何?莫非天下局势的兴衰也与宇文氏族的存亡有关?”
文若听着当真,躬身奉酒,宇文孝直说得口渴,拿下便饮,又说道:“大唐兵行天下,功于四海。玄武门后,太宗即位,老朽本是贞观十三年进士,名列三甲,次年转入门下省任职,然皇储之争狠恶,老朽任职数年便遭洗濯,贞观十七年,太子侯君集谋反,未免与此中,老朽只得去官归田。纵观贞观,太宗虽励精强国,芳流千古,但其好大喜功,娇纵劳民,亦为百姓所恶,观其军功,荡平东西突厥,降吐谷浑,灭高昌,皆无败绩,唯有高丽,重蹈炀帝之复辙,皆无功而返。贞观后,高宗庸弱,初时,长孙无忌独掌权位而不能言,后又有武后肆意为之而不能止。上元元年,老朽官复原职,次年迁东宫詹事。调露二年,章怀太子因谋逆罪废为庶人,徙巴州,死苛吏之手,老朽守祠于此,亦不复出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