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依然女生呀呀嘿 > 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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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痛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以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前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敬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成心偶然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由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不决。剔灯入帐,芸已寒热高文。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广博,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体味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贯穿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磨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慎,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好像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敬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另有发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何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发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班驳可观,唆使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堪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成,必借猴力,公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程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负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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