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的呼吸从安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哭泣变成嚎啕。这时堆积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号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手的人备饭。
“无妨事么？他……”
但单四嫂子固然粗笨，却晓得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因而合上眼，想从速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本身听得明白。
第一个题目是棺木。单四嫂子另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脱手来，很情愿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准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牲口”，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早晨返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胜利。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丰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4看一看，如何……”
气候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ㄨ】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公开纳罕，内心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焦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去吃两帖。”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仿佛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的确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公墓地上安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垂垂显出要落山的色彩；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色彩，――因而他们终究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骇：很多好事当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很多功德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未几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乌黑色的曙光。
1本篇最后颁发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这是火克金3……”
他现在晓得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肯定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当时候，本身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很多很多钱，――我都给你。”当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成心机，寸寸都活着。但现在如何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甚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甚么呢？他单感觉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这几天，确实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要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天然只要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要老拱们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