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话看似刻薄,实在不刻薄。我劈面都对涤翁说过。"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天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固然平时相互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欣喜,内心想:"幸亏他们没有瞥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如何群情的。""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负、湖南宦海的权势不消说了,厥后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多量金银回荷叶塘,说他兵戈无能,剥削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冲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行动,曾国藩非常感激。
"洋人怕甚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还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势。
三人正说得努力,俄然帘子又被翻开,举头出去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陈旧,精力矍铄。一出去,便用拐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如何不叫我?"三人忙起家,赔着笑容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家打号召,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轰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可贵涤生忍辱负重,终究在衡州练就了水陆雄师,奠定了今后湘军胜利的底子。"胡林翼感慨道。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内里听很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子,奖饰湘军的功绩,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恰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实在,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哄,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师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绩。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恰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祸首!"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惑不安。
"这都能够了解,其启事一是笨拙,二是妒嫉,最让民气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虎帐窥测,调多隆阿跟从摆布。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民气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抹着桌面,仿佛在宣泄胸中郁忿,一贯蜡黄的两颊上出现红潮。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把握的,赋税皆归之于户部,藩臬服从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有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仆人,赋税变成私产,藩臬惟服从办事,不敢稍有贰言。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加过之,的确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境地。本日情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盘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绩!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在这几十年间便可证明。"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盗汗淋漓,内心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前收罗你的定见当然不当,但你也不能如许挟嫌抨击我呀!""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别传进一句非常宏亮的话,把大师的重视力都吸引畴昔了。帘子翻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度爽阔,风采俶傥,世人看时,出去的本来是风骚才子王闿运。他不待号召,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中间。一落座,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观点我完整附和,世人不但为湘军可惜,也为涤翁可惜。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努力于此,可为本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安逸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候已是不敷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更得空著书立说。好处没有获得充分阐扬,弊端却拚死力去硬干,成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