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了然地点点头,也不消那戥子,回身在前面的药柜中随便抓取了几样,包作四包,推至杨主簿跟前:“羌活汤,暂先吃着,得用了再来付药钱。”
我老迈久矣。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徒弟一同筹划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徒弟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浸此中,从不在乎今夕何夕。可自徒弟分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未曾算错过一日。
饶是如此,朱心堂里毫无动静。
徒弟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悄悄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剂,鄙人好予你抓药。”
我并不明白徒弟说的甚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徒弟说好,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平头小民没法,转眼忽觉茱萸巷是个安身的好去处,不几年,倒也将这式微偏僻的巷子重撑出了一番人间俗尘的景象来。
男人怔了好几息,“朱先生……认得鄙人?”说话间他又偷眼打量了徒弟一回,猜疑毫不粉饰地挂在脸上。
那些人总觉得来了朱心堂会瞥见一名白发童颜、精力矍铄的老翁,仿佛如许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思疑的神采我见很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这日交半夜时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仆,在朱心堂紧闭的流派前急叩。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门声回荡在茱萸巷里,大半条巷子都体察到了此人的火急。
为了这个终究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毫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候都不会错。没料,我破钞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实在,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那杨主簿的神采恍恍忽惚,目光不定:“不瞒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仆来过……说来忸捏得很,杨家也奉诗书礼节,本不该深夜无礼叨扰,委实……委实是内人病重,头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视,昨夜忽呕了口血,从口鼻一同喷出。”
临安城富强,西湖边特别,有些店铺彻夜达旦,再疏懒些的,店铺内灯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可这朱心堂卯开酉闭,从不例外。街坊四邻都晓得这个端方,纵十万孔殷,也无人会在酉时起暮以后再到朱心堂叨扰。
……
“有么?”徒弟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闻声昨晚的响动?”
徒弟说,待我百年以后,许是能再见着他。那是在我万念俱灰,几近要丢弃性命的时候,徒弟给的最后的念想,本不该当真。
张屠户门前的干艾烟气还未消,便有一驾马车从烟熏火燎中穿出,停在了朱心馆门前。车上帘子一动,一名看起来年纪比徒弟略略大些的净面男人从车上一跃而下,穿着甚是得体,步子却有些踉跄,走到朱心馆门前时脚下一顿,好似打了个寒噤,方才撩袍跨入。
徒弟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乎徒弟名唤朱阙还是别的甚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果断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乐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昂首去望。
“敢问朱先生安在?”那男人进门一开口带出了一副浓厚的北方腔。
徒弟附身低低叮嘱我去取些干艾叶,我跑回店铺里包了一包出来,笑吟吟地同屠户娘子问早:“张家嫂子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