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四合院如同那架闲置了一个夏天和春季的轧花机,到了夏季就哳哳哳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白嘉轩发觉了孝文的隐蔽。这个打击几近是摧毁性的。
那是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落的傍晚,白嘉轩踩踏了半晌轧花机,孝文硬把他拖下来。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儿,穿上棉衣棉裤,走出了豢养牛马的圈场,没有走进斜对门的四合院,折转方向沿着西巷走畴昔。大雪随下随化,巷道里一片泥泞。白嘉轩背抄着双手走进连着村巷的白鹿镇的街道,推开了冷先生中医堂虚掩着的门板。冷先生给他斟上一盅金黄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黄色油纸包裹着的卷烟叶解开,摊放在小桌上,指着一个茶杯说:“你赶巧了,这茶叶是方才接下的雪花水冲泡的,尝尝。”白嘉轩呷一口茶,暗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畅达,嘴里却用心冷酷地说:“雪水还不就是水嘛!我喝着没啥两样儿。”说着捏出一段儿剪得非常端方的烟片,文雅自如地扯开,铺展到膝头的棉裤上,再取来一段一节短的碎的烟片均匀地夹出来,然后包卷起来,在两只粗大的手掌之间反覆捻搓,用舌尖给开口的烟片抿一点口水粘住,就制造出一支标致的雪茄。他从桌边拈起那根从早到晚默自燃烧着的披发着香气的火靿儿,对着雪茄头儿扑灭了,悠悠喷出一口浓厚的蓝色烟雾来。
“我听到一句闲话——”
“我的黄货白货给匪贼打抢了,又砸断了我的腰,我不像人样儿像条狗,我连一句气话也没骂还是踏我的轧花机;我不信世上另有啥‘闲话’能把我气死,能把我扳倒?顶大不过是想算我的炊事账(正法)罢咧!”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妇难做三顿饭的季候。太阳坠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腾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轩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地头,瞅着鹿三一手捉着犁杖一手扬着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块,黄褐色的泥土在犁铧上翻卷着;鹿三和牛的背影垂垂融入西边的霞光里,又远远地从霞光里劈面奔到他面前来了。白嘉轩手心痒痒腿脚痒痒喉咙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儿,想踩踏踩踏那翻卷着的泥土,想放开喉咙呼喊呼喊牲口了。当鹿三再犁过一遭在地头回犁勒调犍牛的时候,白嘉轩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儿一手夺过鞭子,说:“三哥,你抽袋烟去!”鹿三嘴里大声憨气地嘀嗒着:“天短毬得转不了几个来回就黑咧!”最后还是无法放下了鞭子和犁杖,很不甘心肠蹲下来摸烟包。他瞧着白嘉轩把犁尖插进垄沟一声呼喊,赶紧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轩,你不敢犁地,你的腰……”白嘉轩扒开他的手,又一声呼喊:“得儿起!”犍牛拖着犁铧朝前走了。白嘉轩转过脸对鹿三大声说:“我想试火一下!”鹿三手里攥着尚未装进烟末的烟袋跟着嘉轩并排儿走着,担忧万一有个闪失。白嘉轩很不高兴地说:“你跟在我中间我不舒畅。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鹿三无法愣住脚步,眼睛紧紧瞅着垂垂融进霞光里的白嘉轩,还是攥着空烟袋记不起来装烟。
“呃……”
二儿子孝武的媳妇正月里过门今后,他和冷先生的干系产生了深切的窜改,由爷们爹们的世代义交生长为后代亲家。感激不尽亲家悉心至诚的疗治,终究使他百日以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没有变成一个死僵僵瘫痪炕头的废料。他本来从不串门现在更不串门了,只是在隔过一些日子或阴雨绵绵的憋闷光阴,到亲家冷先生的中医堂来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医堂,成为罗锅嘉轩了知白鹿原静态的一个通风口。求医抓药的人每天都把各个村庄产生的非常事件及时通报到中医堂里来,冷先生对纷繁的大小事情颠末遴选,拣出那些值得一说的事说给白嘉轩,俩人接着就对此事群情评说一番。偶然候俩人对坐着喝茶抽烟,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夏季守一盆柴炭火,冷先生话语未几,白嘉轩也不好弹舌,俩人就那么坐着乃至不说一句闲话。俩民气里都明白,实在只要真正信赖无虞的干系才气达到这类去伪情而存实在的地步。白嘉轩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态呷着雪水冲下的茶水,发明冷先生给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略微一点过分的客气反而引发不适和别扭;他留意瞄瞅着冷先生,终究发觉那双平素总透着寒气的眼睛躲躲闪闪,浮泛着一缕虚光。他直言说:“冷大哥你甭瞎筹措了。你坐下抽你的烟吧。茶我会倒,烟我会卷喀!你像是内心有事?我在这儿不便我就走了。”冷先生看到本身弄巧成拙,仓猝拉住白嘉轩的手,就再也转不过弯儿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