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人手不敷,用餐时候常常拖后,军士早有怨心,只是大敌在外,大师都忍耐容让,心照不宣。郑元颇觉难堪,踌躇着扫望众民夫,想寻一个老迈孱羸的,却一眼瞧见常思豪,立即招手让他过来,扶着肩膀,对老徐说道:“孩子手脚矫捷,帮厨打打动手,应是绰绰不足,将他领去,上面晓得了,想也不会见怪,你看如何?”
百十饥众散于街巷墙角荫凉之处,蹲倚坐立,潦困不堪,或长声感喟,或闭目等死,更有仰天盼望者,一双眼目早被灼盲了,一对干黑瘦瘪的眶凹里装满黄沙,情状可怖,亦不知是生是死。
统领看他骨架局促,肥胖不堪,知其虚报扯谎,也不说破,笑道:“小娃子,你也要为国效命么?”
一黑瘦少年走到井边,将水斗放下,感遭到底,便闲逛绳索,感觉有些挂碍,料是有水,大喜过望,仓猝动摇辘把,井绳吱嘎作响,打上来的倒是半斗黄沙。
统领浅笑,策马而去。
那马队骂道:“小崽子!滚蛋!”手腕一甩,将那少年甩了一溜螺旋,爬起来已是天旋地转,脖子上掉了一层皮。他摸着脖子咳喘吸气,对那马队瞋目而视。
但是天空仍然响晴炙热,不见云丝,哪有半点雨象?
郑元皱皱眉头道:“千户有命,番贼狡计多端,且攻城甚紧,凡能上城者都须上城守御,你那几个老军虽苦累些,毕竟还忙得开,我看就……”
郑元一笑,道:“如何,又来找我要人帮手?”
未几时伙夫们将几口大锅抬到,揭开锅盖,香气扑鼻,世人扯眼望去,只见一锅锅肉汤咕嘟嘟冒着气泡,大要一层浮油飘来晃去,于落日余晖下闪着刺眼金芒,另有一口锅中,盛着满登登浮悠悠一大锅炖猪血,黑红闪亮,的确将人馋杀!
徐老军打量常思豪一番,眉头早皱,察看郑元神采,暗忖无甚转机,拍拍常思豪肩头,感喟道:“倒了大霉!小鬼便小鬼吧!不知是要他帮手,还是要我照顾他哩!”
统领挥退马队,向那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挺直了胸,嘶声道:“我饿!”
徐老军苦脸道:“前几拨征来民夫,都上城劳作,我这厨下就更忙不开了,明天不管如何,你也得给我安排两个!”
正迷惑间,只见土城外黄尘大起,疾卷而来,尘暴中啼啸咆号,隐见骏影雄驰,阵容慑人!
兵众轰然呼应,策马奔走,散向八方,破民宅而入,捉捕精干,搜取粮食,一时候哭嚎四起,声震于天。
小旗应而往之,未几时携众回报:“大人,那些饥民中少数能走,均已带来。另一些身不能动,若要强带,恐反成拖累。”
那黑瘦少年不及逃窜,厕身饥民以内,探头旁观。过未几时,军士纷繁回报,所聚之粮甚少,精干也未抓满百人,纵这百人当中,也多面带羸饥,身薄骨瘦。一小旗禀道:“大人,土城已穷,所获者与佥事大人要求相距甚远,城角巷边却另有些饥民,若予饱食规复精气,想来筑城垒石尚能胜任。”
马队入城,饥民们重又镇静起来,因为他们都嗅到城内的硝烟中稠浊着的一股诱人肉香。
不知走了多久,风已息,沙已默。城的表面遥遥在望,现在它横踞于山口,如憩狮般寂静地享用着最后的落日。
人们颤抖着双手,强抑内心冲动,依步队缓缓前行,伙夫手执一勺,过来一人,便在锅中舀上一大勺肉倒在他碗中,以后再添半勺猪血。那肉舀将出来,挂满油花,在勺中颤颤巍巍,热气腾腾,乃至那些饥民看得发楞发楞,至将碗捧在手中,闻着诱人香气,竟觉不像是真的。有人手足颤抖,没法夹取自食,便丢了筷子,不顾烫热,直把手伸进碗里抓肉来吃,手指嘴唇烫得发红起泡,竟不自知。更有人含了一块肉在嘴里,竟健忘如何嚼法,跌坐于地,手抓胸膛,两眼只一味堕泪,双足冒死蹬踏,费极力量,却哭不出半点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