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再如何衰弱,毕竟还是个庞然大物。猗卢挥臂摆动两下,想要说些甚么来否定,却一时构造不起辞句:“这……这……”
现在猗卢既然发难,稍有应对不慎,就将会带来可骇的结果。温峤将那卷轴上高低下地看了两遍,心机急转,干脆敞开了道:“坝上草原固然丰沃,与万里北疆想比,不过戋戋一隅罢了。大单于要问的,岂止是代郡陆遥的行动?实在您心中最想要体味的,是此后该如何与大晋朝廷相处吧。”
温峤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起,淡然道:“元康以来,洛阳朝中奸邪迭起,遂使四海骚动、皇纲解纽,宗室诸王各自图谋权位、相互麾兵攻战。数十年间中原板荡,又有羌氐诸胡反叛,国势岌岌仿佛汉末。当是时也,就连陵夷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勇于觊觎神器,以拓跋鲜卑之强大,如何能够悠长地安于在草原上放牧呢?”
温峤俄然仰天大笑。
拓跋鲜卑自从力微以后,历代大单于都采纳对中原朝廷恭敬的战略。魏晋两代期间,都聘问交市,来往不断,猗卢及其兄长拓跋猗迤也担当这一政策。但温峤俄然指出猗卢心胸异志,这句话真是如炸雷在耳边响起普通,震得猗卢倒吸一口寒气,猛地瞪大双眼。躲藏在心中多年的大志壮志,竟然就被温峤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他虽不害怕,却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狈不堪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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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猗卢大获全胜的时候,恰好是拓跋鲜卑与晋阳的干系最奥妙的时候,两边对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温峤毕竟曾在弹汗山上誓死保护猗卢,这一层用相互私家交谊所张贴起的薄纱,临时没有人情愿去揭露罢了。而陆遥在坝上草原的军事行动,如同一柄长刀斩落,生生将那面薄纱挥作两截。
拓跋鲜卑西部与并州的盟约,绝非空口虚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轻骑入并清算残局,麾下兵不满万,城只晋阳,面对的仇敌则是拥十万之众威胁洛阳、隐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汉国。越石公所面对的局势,说是风雨飘摇毫不为过。而这时候,猗卢的拓跋鲜卑西部也被禄官压抑到了势穷力蹙,各支附从部落几近分崩离析的境地,猗卢为了谋取外来力量的援助,切身潜往晋阳面见越石公,这才达成了合作盟约。
温峤持续道:“时世如此,不知多少人意欲图谋王霸之业。以大单于的雄才伟略,本不会束手旁观。此即所谓,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也。只是,拓跋鲜卑经历此番内哄以后,数十年纠合之精锐毁伤殆尽,不管是人力物力,都已耗竭。眼下只可疗摄生息、不宜复兴兵器。”他轻笑了几声:“何况,大单于当前所处的局面仍然险恶,‘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以内也’。”
一样都接受着庞大压力的并州和拓跋鲜卑西部,构成了二者相互需求的联盟。但现在,明显,两家都需求当真衡量:这个联盟还值得维系下去么?即便保持下去,盟约两边的干系还会象本来那般安稳么?两边的职位,还会如之前那样划一么?
猗卢深深谛视温峤一眼,退后了半步。对于这位并州谋主,他始终保持着充足的敬意。不管是昔日在晋阳城顶用数十把强弩击杀鲜卑懦夫,还是在弹汗山上力阻禄官,都显现出温峤确切是有勇有谋的非常人物。既然温峤情愿开诚布公,他也不肯过于逼迫。但这位鲜卑大单于固然一定像晋人的风骚名流那般辩才无碍,思路却清楚之极,并不等闲跟上温峤的语意:“既然温长史觉得替我说出了内心话,干脆由中间一并作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