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因从垫了黄袱垫的小榻上站起来,有些生怯地立在那儿。想要喊外祖母,那称呼到了嘴边儿,却生生咽下。她有些发怵,只觉头晕脑胀,面前的一景一物,竟似都陌生了。连外祖母的声音都衰老很多,喊她奶名儿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风一吹,那声音也要化了开去似的。
阖宫的女人,个个对他低眉顺首,唯她一人,猜不透,抓不住。
她站了起来:“嬷嬷,把那盘标致的、滚花儿似的鸽子肉端过来,嗳,恰是那盘!”她小声嘀咕:“我那儿可没这个东西,好久没吃了,怪馋的。”她咂咂嘴,笑起来的摸样竟能找见馆陶大长公主的影子,眉眼弯弯,可标致,那双眼睛里,似有繁星落下,洒了一片辉芒。
“嗳,乖囡囡,起吧。”老太后叹了口气:“娇娇公然又瘦了。”
他是尘泥时,她已在云端。陈阿娇自出世起,便必定要与这汉宫情缘深结,她崇高的母亲身然要为掌上明珠娇娇寻一门天底下最尊荣的姻亲,馆陶姑姑好大的心气,连王公贵胄都看不上,偏要与这普天下的仆人――天家刘氏结姻亲。他与母亲王美人别居猗兰殿时,久不见父皇,但他的表姐陈阿娇,却能日日入谒君前。天子娘舅视她如珠如宝,莫说有馆陶长公主这一层干系,单凭堂邑小翁主那份儿讨巧的灵性,已能等闲获宠。她生来属于这汉宫。
两边候立的嬷嬷打起帷幔,老太后在宫女子赵清蓉的搀扶下,缓缓行出。阿娇迎上去,才趋前两步,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阿祖……娇娇给外祖母存候。”
“阿祖好生吝啬,娇娇讨点儿吃食,也怪扣扣索索的!”阿娇笑着,起了身赶紧去扶窦太后,把身侧的嬷嬷都赶了边儿去,打趣道:“饿坏了娇娇不打紧,外甲等着的九五之尊如果冻着饿着啦,明儿个满朝文武可不要上个万把字儿的奏折么,‘愿陛下保重圣躬’,可烦呢,折子递了长乐宫来,莫要教阿祖把眼睛也熬坏了!”
天子倒是有些活力了。
窦太后笑着悄悄拍她手背:“长门冷僻孤单,可没把我们娇娇熬坏,见你这么聪明灵巧,阿祖便放心了;再挨阵儿吧,阿祖活着,定要教你重归椒房,凤仪天下。”因说:“娇娇说的是,外头还等着个‘九五之尊’呢,天子该笑我们婆娘家家的,话头儿恁多,”便回身叮咛赵清蓉,“传膳吧。”
阿娇因闻得太皇太后提及天子,她面上天然难堪,便说:“是娇娇擅作主张,带了两名宫女子,走偏门来长乐宫存候。不想在角门那边儿,巧是赶上了陛下銮驾,这夏季里寒气渗入,北风啸的张狂,杨长侍因怕陛下受凉,便在角门里歇停了銮驾,避避风头;阿娇正赶上,陛下便与我一同入殿,想上您这儿讨点吃食,暖暖身呢。”
窦太后笑道:“好不成样儿的,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一个是凤仪天下的皇后,怪馋嘴儿,像小时候似的,尽赖哀家这处缠闹,哀家若说不给么,两边儿都是心尖上的肉肉,饿坏了孙儿,成个甚么模样!哀家若给,你们烦闹的没体例,三天两端儿跑哀家这边,叫长乐宫管炊事,哀家这老婆子,爱好清平淡淡,哪像你们,年青轻的孩子,尽爱山珍海味!”窦太后笑眯了眼,言语中明是“嫌烦”,实则句句露着欢畅,天家伦常,与平常百姓家无异,祖母天然爱儿孙绕膝的场面,其乐融融,一派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