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本日侍寝黄门郎的“唱起”却太早,时候不太对,殿外现在还是星夜。天幕之上,繁星点烁;长廊以外,冷风凄凄;沿排候立的宫婢疑是听走了,偏身立向寝宫那端,直等黄门公公再宣御旨。
帐内美人瑟瑟缩在角落,一双玉足菡萏一样生姿,如同缀在锦被皮面上,白白嫩嫩,好不美好。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却蓄满泪水,被闷雷惊的想哭,却又不敢,恐怕恼了君王。
心知心的话,恁是农家村妇都要暖了心窝子,莫说一代人主帝君,竟肯如此温声体恤宫妃,她若此生另再有所求,便是贪了。
这“外臣”,天然是指堂邑侯陈午及所随众者,卫子夫不傻,入宫数久,君心虽难测,却亦可测量三分。因道:“这便难啦,若不准,满朝文武当何论?陛下当朝,以孝谨治天下,陈午必以‘孝谨’为名欲入宫,陛下若不准,想来竟是陛下屈理;若当真准了,事儿走上了这一遭,堂邑侯必不循分,若拥虎狼之师直入京畿,朝堂之上,能应对者,有几人?”
与平常无异的凌晨。
宫女子跪在他跟前,为他小意将龙靴套上,龙涎香泽纷繁,一束线香袅袅而上,天子微微闭上了眼。宫女子谙练为天子戴上十二旒冕冠,又拧了热巾帕来,服侍洗漱……
但却没能留住天子的脚步。
她终是惊骇,另半句话,咬碎了吞进肚里。
天子缓缓转过身,眼底神采冷酷:“不能?朕是天子,汉宫巍巍连嶂,哪一间宫室,是朕不能去的?”
天子微浅笑道:“子夫闲时不出宫室,常以女红花草为乐,朕倒未曾想,本来子夫胸含经纬,——你这一番话,便是朝堂诸臣,也未见得能头头阐述,朕的子夫,竟不逊大夫!”天子俄然来了兴趣:“那么子夫倒是说说,若外臣奏请回京奔丧,朕是当准不当准?”
寝宫门被守御黄门郎悄悄关上,隔断了中宵一片喧闹的天气。
平时鬼精鬼精的聪明丫头,现在连话都说倒霉索,抖抖颤颤的,可真是受了大惊!
这个女人,到了这时,还是在为他策画,句句知心,公然贤能可贵。
“婉心……”卫子夫的声音像是被残风扯破开,尾端还带着瘆人的卷尾花,血淋淋的,筋骨头绪模糊可辨,那声音,实在教人惶恐非常。她又叫了声:“婉心……”
只是夜色当中,星子仍未散开。
“陛下御行——回銮——”
卫子夫虚势扶她:“不成的,没的轰动了陛下……”
干脆,最后脑袋瓜子扒开了猪油,活起来啦,不然,依卫子夫一贯贤能、不敢肇事的性子,严治内廷,自是不平理。
天子翻身起床,帷帐外,侍寝黄门郎回声别传:“陛下御起——服侍——”
天子在内侍的簇拥下出得门去。
“朕得子夫,夫复何求!”天子拊掌而笑,面色竟是都雅了些,公然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这个凄风萧瑟的惊雷之夜,卫子夫的表情自盛宠入谷底,又从谷底,直附君王心头。
“娘娘,这是如何啦?”
一重一重,调子仿佛在山间回转,绕过层峦叠嶂似的宫室飞檐,每一个拂晓拂晓之前,受幸宫妃的殿里都会传出如许的声音,天子御驾将行,服侍洗漱以后,便是要上朝了。
里头已有人来催请,候立宫婢方才鱼贯而进。
就像永巷当中被忘记的每一处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