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寺人最后一声唱被拖长在喧闹的廊道中，尾音自承明殿而出，远处未央宫，浩大的灯烛火海漾成一片，风吹微动，悄悄等着这座宏伟帝国的仆人巡阅、检视他的天下。
红烛昏罗帐。
小腹却仍不见隆起。这个孩儿乃不测之喜，月份尚小，因此即便穿戴宽松，此时也并看不出来。
天子转头，语气放软：“子夫，你安生，朕只是去长乐宫逛逛。皇祖母薨，朕内心，非常难受。朝堂政务冗繁，朕因事不得将皇祖母唁信书记天下……每思及，愈发恼，朕是天子，却连平常百姓家的嫡亲都何尝享，遑论孝谨……”天子沉默咽下四个字：“朕愧先祖。”言声戚戚。
她低头，笑靥浅浅，暖如艳阳下盛放的一树桃花。
里头已有人来催请，候立宫婢方才鱼贯而进。
天子稍有不忍。
但却没能留住天子的脚步。
原想卫夫人或是要起得床来啦，只叫人服侍洗漱，便没着心，像平常一样出去。甫一进帐，才知事情大不好，婉心心中大急，却见那卫子夫面色惨白，盗汗已将亵衣洇湿，她摁着床沿的那只手，指骨沁白，瘦如枯枝；另一只手重抚小腹，明显是那样禁止小意的模样，却仍在不住颤栗……
只是夜色当中，星子仍未散开。
她终是惊骇，另半句话，咬碎了吞进肚里。
天子微浅笑道：“子夫闲时不出宫室，常以女红花草为乐，朕倒未曾想，本来子夫胸含经纬，——你这一番话，便是朝堂诸臣，也未见得能头头阐述，朕的子夫，竟不逊大夫！”天子俄然来了兴趣：“那么子夫倒是说说，若外臣奏请回京奔丧，朕是当准不当准？”
这“外臣”，天然是指堂邑侯陈午及所随众者，卫子夫不傻，入宫数久，君心虽难测，却亦可测量三分。因道：“这便难啦，若不准，满朝文武当何论？陛下当朝，以孝谨治天下，陈午必以‘孝谨’为名欲入宫，陛下若不准，想来竟是陛下屈理；若当真准了，事儿走上了这一遭，堂邑侯必不循分，若拥虎狼之师直入京畿，朝堂之上，能应对者，有几人？”
“娘娘，这是如何啦？”
后宫宫人嚼道九五之尊龙榻之事，该当杖毙！
寝宫门被守御黄门郎悄悄关上，隔断了中宵一片喧闹的天气。
这个女人，到了这时，还是在为他策画，句句知心，公然贤能可贵。
服侍天子洗漱的宫婢多多极少对卫子夫内心生起几分猎奇，是以多加以几眼，偶尔向帐内窥测，亦是不免。
就像永巷当中被忘记的每一处感喟。
“后宫不议政。”天子只撂下五个字。
每一声。
她扶了扶鬓，向天子柔声道：“陛下，现在便起去，冷不说，论时候，怕是早了些吧，上朝还远未到时候呀！”
天子缓缓转过身，眼底神采冷酷：“不能？朕是天子，汉宫巍巍连嶂，哪一间宫室，是朕不能去的？”
“朕得子夫，夫复何求！”天子拊掌而笑，面色竟是都雅了些，公然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这个凄风萧瑟的惊雷之夜，卫子夫的表情自盛宠入谷底，又从谷底，直附君王心头。
帝王居中而坐，薄透的黄绸底内衫被汗浸湿，天子夙来崇以顿时习武，欲功追始皇，辟汉室之威于乾坤以内，故此，身板子并非孱羸墨客的模样，他虽年青，却英姿勃发，胸膛线条和婉，胳膊结实有力，多是崇武留下的陈迹。衬着黄绸底内衫，男人最原始的朝气与征服力彰显无疑，那些个服侍洗漱的宫女子虽名义上已是天子的女人，却到底个个冰清玉洁，从未与男人有过靠近的肢体打仗，因见天子这般，不由个个臊了脸，看也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