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讽刺。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体例,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要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世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黛玉又看了一回票据,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胡涂了,把他的嫁奁票据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消问,狗嘴里另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晓得轻重,作姐姐的教诲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世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不幸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胡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如果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世人爱你怜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公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悔怨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票据。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现在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讨定了再去。现在且拿甚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嘲笑道;“我说你不顶用!那雪浪纸写书画适意画儿,或是会山川的画南宗山川,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别例。本来盖这园子,就有一张详确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境地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色彩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火龙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重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顺手写字的笔划画罢了。就是色彩,只要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另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现在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便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票据,照着票据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一定晓得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我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适意。现在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气成画。这园子倒是象画儿普通,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未几,也很多,恰好的是如许。你就还是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奉迎的。这要看纸的境地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打量考虑,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需求用界划的。一点不留意,雕栏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乃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凹凸。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现在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晓得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晓得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轻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