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不管如何睡罢了。”本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更加自要尊敬。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冷淡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啰嗦,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繁忙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怯懦,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省,且行动简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喊之任皆悉委他一人,以是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白天紧急之意。宝玉既答不管如何,袭人只得还还是年之例,遂仍将本身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早晨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叹短叹,复去翻来,直至半夜今后。方垂垂的安设了,略有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昏黄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展开眼连声承诺,问何为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处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迩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晓得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师又卧下。
宝玉嘲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比及太承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曲。连我晓得他的脾气,还经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普通。况又是一身沉痾,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要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边还等得几日。晓得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更加悲伤起来。袭人笑道:“但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一句略毛病些的话,就说是倒霉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许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本年春季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端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公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如许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干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白痴了。”
宝玉心下暗道:“平常那样好茶,他另有不快意之处,本日如许。看来,可知前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荆布,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堕泪问道:“你有甚么说的,趁着没人奉告我。”晴雯哭泣道:“有甚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反正不过三五日的风景,就好归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交密意勾引你如何,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平。本日既已担了浮名,并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悔怨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事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师反恰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轻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普通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戴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今后就如见我普通。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单独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浮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传闻,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归去他们瞥见了要问,不必扯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浮名,越性如此,也不过如许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出去,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闻声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何为么?看我年青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传闻,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擅自来瞧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