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敷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现在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甚么新奇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世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世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下落;若只说棠,蕉亦无下落。固有蕉无棠不成,有棠无蕉更不成。”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分身其妙。”贾政点头道:“不好,不好!”
那宝玉一心只挂念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叮咛,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莫非还逛不敷!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吊挂着。快出来,疼你也白疼了!”宝玉传闻,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化。
世人道:“妙则妙矣,只是‘夕阳’二字不当。”那人道:“前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世人道:“颓废,颓废!”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断阅评阅。”因念叨:
贾政道:“此处这所屋子,有趣得很。”因此步入门时,忽劈面凸起插天的大小巧山石来,四周群绕各式石块,竟把内里统统房屋悉皆遮住,并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很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颠,或穿石隙,乃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由笑道:“风趣!只是不大熟谙。”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公然不是。这些当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约莫是茞兰,这一种约莫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天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统统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何为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何为么纶组紫绛的,另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甚么绿荑的,另有甚么丹椒、蘼芜、风连。如本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垂垂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发展,不敢再说。
说着,惹人步入茆堂,内里纸窗木榻,繁华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好,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世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回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都丽为佳,那里晓得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经验得固是,但前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说着,大师出来。行未几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都丽了些。”世人都道:“要如此方是。固然贵妃崇节尚俭,本性恶繁悦朴,然本日之尊,礼节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小巧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世人道:“必是‘蓬莱瑶池’方妙。”贾政点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地点,心中忽有所动,深思起来,倒像那边曾见过的普通,却一时想不起那年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远景,全偶然于此了。世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力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嘲笑道:“你这牲口,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