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悄悄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展开目睹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本身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尽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动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我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展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甚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莫非也不明白?我倒奉告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如何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意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尽管痴看。只见她固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跟着簪子的起落,一向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本身又在手内心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端方写了,猜是个甚么字。写成一想,本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然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髦至恐忘,在地下画着考虑,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甚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边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内里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内里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眸子儿尽管跟着簪子动,内心却想:“这女孩子必然有甚么话说不出来的大苦衷,才这么个形景。内里既是这个形景,内心不知如何折磨。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薄弱,内心那里还搁得住折磨。可爱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了,本身败兴,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迷惑,便站住谛听,公然架下那边有人。现在蒲月之际,那蔷薇恰是花叶富强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堕泪。宝玉心中想道:“莫非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消跟着林女人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以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本身想道:“幸而未曾冒昧。上两次皆因冒昧了,颦儿也活力,宝钗儿也多心,现在再获咎了她们,更加没意义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炽热,一声不敢言语。顿时众丫头闻声王夫人醒了,都忙出去。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传闻,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尽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当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向来未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愤怒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害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