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昔日,本来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迷惑,悄悄思忖道:“平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甚么本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倒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垂白叟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激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脑筋,忙陪笑起家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门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嘲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幸亏府里,住了不下半年,现在竟三五日不见归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门路,是以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克日和衔玉的那位公子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能够擅入讨取,是以启明王爷。”王爷亦云:“如果别的伶人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公子。若非常倾慕,老迈爷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传达公子,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劳累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因,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主子!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如何又做出这些没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多么草芥,无端引逗他出来,现在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官,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嘲笑道:“公子也不必粉饰。或埋没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嘲笑两声道:“现有占有证,何必还赖?必然当着垂白叟说了出来,公子岂不亏损?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如何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灵魂,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如许奥妙事都晓得了,约莫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秘闻,如何连他置买房舍如许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现在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甚么紫檀堡处所,他在那边置了几亩地步、几间房舍。想是在那边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如许说,必然是在那边。我且去找一回,如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就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世人听这话不好听,晓得是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出来捎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普通,那板子更加下去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转动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本日必然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固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何况夏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安闲了,岂不事大!”贾政嘲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经验他一番,又有世人护持,不如趁本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赶紧抱住哭道:“老爷固然该当管束儿子,也要看伉俪分上。我现在已将五十岁的人,只要这个孽障,必然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本日干脆要他死,岂不是成心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索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托。”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去,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薄命的儿”来,因哭出“薄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如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内里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唯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普通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