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采桑子》
他终究掉过脸去。梁九功瞧见他出来,赶紧上前来服侍。
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家。锦秋上来服侍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主子服侍主子这么久,没见主子睡得如许沉。”
此情已自成追思,寥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承担,缓缓翻开来,这一次却似是绣活,翻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书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精密灵动,硬着头皮赔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隧道:“这个叫惠绣。皇上见我喜好,特地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工夫。只说是个大师女子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只是这人间无多了。”
琳琅自见到纳兰,固然不过仓促之间,便及时避走。虽由锦秋扶着,但是一起走来,心中思路纷杂,却没有一个动机能想得明白,只是神思恍忽。走过御花圃,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寺人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恰是延禧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施礼,琳琅只点一点头罢了。正待走开,忽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嫁妆匣子款式新奇,非常眼熟,恰是画珠素平常用的敬爱之物。不由惊奇道:“这像是宁朱紫的东西——你们这是拿到那里去?”
琳琅震骇莫名,脱口问:“那皇上如何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琳琅这才内省讲错,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边,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垂垂远得瞧不分了然。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内心出了微汗,一丝丝的轻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平淡香气,却叫人感觉寒意侵骨。
因要视朝,天子卯时即起家,司衾尚衣的寺人宫女婢候他起家,穿了衣裳,洗过了脸,又用青盐漱过口,方捧上莲子茶来。天子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回身去看,琳琅裹着一幅杏黄绫被子向里睡着,一动不动,显是甜睡未醒,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如流云迤逦。他伸脱手去,毕竟是忍住了,回身出了暖阁,方跨出门槛,又回过甚去,只见她还是沉沉好睡。那杏黄原是极暖的色彩,烛火下看去,只是恍惚而暖和的一团晕影。他垂下视野去,身上是朝服,明黄袖和披领,衣身、袖子、披领都绣金龙,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至尊无上。
琳琅说:“皇上不会来了。”自顾自开了嫁妆,底下本来有暗格。里头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翻开来瞧,再熟谙不过的笔迹:“蓬莱院闭露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穷情。”天子的笔迹本就清竣超脱,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经心保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写就,极是精美风骚,底下并无落款,只钤有“体元仆人”的小玺。她想起还是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只她独个儿在御前,他俄然伸手递给她这个。她冒然翻开来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却撂下了笔,在御案背面无声而笑。时方初冬,熏笼里焚着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