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四周固然也有几条褴褛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郊野了。春季到了,田野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气候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按例仓促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刚巧不在房里,只要曼桢一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清算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领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色彩倒有一种温雅的感受,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半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半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别的情味似的,热烈当中稍带一点苦楚。
是叔惠先熟谙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窗,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先容到同一个厂里来练习。曼桢也在这丬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两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瞥见她的,但是并没有印象。大抵也是因为他当时候刚分开黉舍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感觉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练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事情,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分去了。那糊口是很苦,但是那经历倒是费钱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顶点,幸亏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神采很惨白。
正说着,叔惠出去了,一出去便向曼桢嚷着:”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忙甚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处所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拍照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甚么都雅。”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必然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甚么呀?我晓得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必然瘦了,我如何说她也不信赖,必然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瞥见了还当你在那边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处本身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不,不消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哈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用力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划一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乌黑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贰内心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内里过阴积年。畴昔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返来祭祖宗吃团聚饭,小第宅里恰好用心肠截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算的,大除夕这一天倒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小我家”,做仆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该当定时回家,主持统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