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处所不可,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俄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闻声。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内里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本身来,我本身来!”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畴昔,又说”感谢。”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浅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还是搁在桌上。搁下以后,俄然一个转念,桌上如许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模样好象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本身感觉她是殷勤过分了。他如许一想,从速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模样端端方正架在茶杯上面,并且很谨慎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实在筷子如果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端地竟感觉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勺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抵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甚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道:”你不晓得,另有呢,有一种-蓑衣虫-,是一种毛毛虫,常常从屋顶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叫-钱串子。也真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蜜斯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点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阿谁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这处所实在不可。太脏了!”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用饭的阿谁小馆子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用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处所大抵也要比及接过财神方才正式停业,明天还是半开门性子,上着一半排门,走出来黑洞洞的。新年内里,也没有甚么买卖,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著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要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动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向抹到手丫里,两只手指夹住一只,尽管轮番地抹着。叔惠一瞥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蜜斯,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上去,一转头瞥见世钧仿佛有点迟疑不前的模样,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沉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表面就是了。疏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定一个女人的面貌以及身形穿着,本来是没有阐发性的,他只是笼统地感觉她很好。她的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浅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