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人的位置若错了呢?
自那日起,重光便长年住在一幢小楼中,身边只要女英伴随。北国的糊口粗砺而又孤单,重光甚么都不会,就唯有写词。他日复一日写词,只是并非给娥皇,也不再给女英,而是给他的故国。违命侯的笔墨在汴梁城上方飘零,飘入千门万户,飘过大街冷巷,乃至到处都可闻声有人在吟唱。
女英吃一惊,蚕茧蓦地一颤。娥皇嗟叹着问:“谁?——是谁?”床幔中探出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躲避,娥皇的脸已露了出来。她一眼瞥见女英,神采极其惊奇,冲口便说:“哦?你怎会在这里?”
“啪嗒!”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都城,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天子。当那黑脸膛天子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清楚闻声四周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却还是当了。我也从没想过要孤负她,却还是孤负了……我既已孤负她,又怎能再孤负你呢。”
女英垂下头,低低地应:“一向都在。”
重光浑身缟素,高举双臂,捧着降表跪于殿堂中。当年的歌舞凤箫,早已化成一声声哭泣,血腥味自四周八方钻来,袒护住了金炉的残香。
鞋子摆错了,错了也就错了,实在并没有太大干系。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东风。”
重光垂垂能站起来了。一日凌晨,他叮咛宫女卷起玉帘,几线阳光笔挺洒入眼中——窗外竟又是大好春季。重光仿佛想通了甚么,唤来女英,握住她的手,切切说道:
三年里,女英冷静守侧重光,不言,不语,也不拜别。宫人们经常瞧见她,容色是沉寂的,窃窃讥议如同无数支锋利箭头,自四周八方飞来,悄悄的、锐锐的,却全然戳不破她的心。
女英卷起衣袖,冒死地翻,将寝殿翻了个遍。她甚么都想带走,可却甚么都带不走——宋兵只答应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最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她喘着粗气,翻开床头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双陈腐的金缕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内,又慎重地落了锁。
或许人都需求一些刺激。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便变得尖细而凄厉,如一束丝绳,系住沉重的运气,颤颤悬吊在风里。若那刺激来自破裂的时空,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哀、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敌国子民,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反响。
…………
“问君能有多少愁,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脸,刚想唤一声“姊姊”,娥皇却淡淡地说:“我累了,走罢。”女英还想解释甚么,娥皇已缩回蚕茧中。床幔还透着一道缝,她也不去拉扯,只翻了个身面向里壁,背朝着女英,不管再如何呼喊,她也始终没有出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