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吃一惊,蚕茧蓦地一颤。娥皇嗟叹着问:“谁?——是谁?”床幔中探出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躲避,娥皇的脸已露了出来。她一眼瞥见女英,神采极其惊奇,冲口便说:“哦?你怎会在这里?”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都城,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天子。当那黑脸膛天子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清楚闻声四周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却还是当了。我也从没想过要孤负她,却还是孤负了……我既已孤负她,又怎能再孤负你呢。”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东风。”
“问君能有多少愁,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啪嗒!”
…………
“无穷江山,别时轻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自那一夜后,女英便未曾再出宫。宫人们的嗅觉最是灵敏,谁也不道破,只冷静奉养着她。周家仿佛也察知了些动静,纹丝不动,更不来驱逐。女英成日待在房内,一逢深夜,就去后花圃与重光幽会。房中的宝贵器物越来越多,就连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她也具有了。
女英垂下头,低低地应:“一向都在。”
重光浑身缟素,高举双臂,捧着降表跪于殿堂中。当年的歌舞凤箫,早已化成一声声哭泣,血腥味自四周八方钻来,袒护住了金炉的残香。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脸,刚想唤一声“姊姊”,娥皇却淡淡地说:“我累了,走罢。”女英还想解释甚么,娥皇已缩回蚕茧中。床幔还透着一道缝,她也不去拉扯,只翻了个身面向里壁,背朝着女英,不管再如何呼喊,她也始终没有出过声。
女英终究戴上了残暴的凤冠,这一戴,便是七年。那是南唐疆国的最后七年,整座金陵城笼在一场迷梦中,就像千万张蝶翅卷过大地,激起长久而又欢愉的风,统统都豪华到极致。重光与女英不约而同挑选了忘记——在纸醉金迷里忘记,在花间柳亭里忘记,在酒酣耳热里忘记:重光对女英的宠嬖,乃至远远超越了当年娥皇。
这反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而怜悯与肝火,常常是并存的。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又抚窗哀哀地哭,女英紧靠着他,她的衣衫朴实而粗陋,十个手指生出老茧,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它本是压在箱底,被当作最贵重的记念。现现在……就连鞋面织线斑纹也已暗淡不清了。
三年里,女英冷静守侧重光,不言,不语,也不拜别。宫人们经常瞧见她,容色是沉寂的,窃窃讥议如同无数支锋利箭头,自四周八方飞来,悄悄的、锐锐的,却全然戳不破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