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大师眼也不抬,淡淡说道:“东汉孟敏背着甑走路,不慎将甑摔破,孟敏看也不看,回身就走,当时风名流郭林宗见了,非常奇特,问他为何如此。孟敏说:‘甑已经摔破了,看它又有甚么用呢?’甑尚如此,何况人呢?若我难过,能让宝音死而复活,难过一下倒也无妨,若不然,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冲大师察言观色,忽道:“三保,你恨明人么?”郑和一愣,抹去眼泪,点头说:“三保卑贱小人,遭遇乱世,活着已属万幸。”
“啊!”郑和轻叫了一声,乐之扬也觉心头一沉。
未几时,火线歌乐奏响,呈现一只画舫,船高两层,雕画精彩。划子到了画舫之下,上面垂下木梯。冲大师说声:“请!”踩着木梯,抢先上了画舫。
“父亲每叫一人,我的心都是一紧,厥后也渐趋麻痹,但觉灭亡不过如此,不过纵身一跃,留下几个气泡。这么自宽自解,我也心安很多,宝音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身子簌簌颤栗。我本想欣喜她几句,俄然听到父王叫出母亲的名字。”
冲大师道:“高夫人道情刚烈,跟王府中人大多反面,母亲待人和婉公允,倒也与她相安无事。父王点名让她投水,高夫人晓得躲不过,因而破口痛骂,上至父王妃嫔,下至府中奴婢,就连我大元先王,也逃不过她的利嘴。父王愤怒起来,让卫兵一颗颗敲掉她的牙齿,高夫人满嘴是血,猛地摆脱卫兵,抱住母亲的小腿大呼:‘王妃娘娘,我晓得你待我好的,我晓得你待我好的……’到了这个境地,母亲也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卫兵将她拖走,绑上石块,活生生地丢进滇池。”
冲大师谛视幼时火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伤感,乐之扬一边瞥见,也不由悄悄称奇。自从见到冲大师,这和尚心狠手辣、诡谲百出,看似谈笑自如,实则心如铁石,从无半点儿真情透露。
“我站在池边,看着茅舍烧成灰烬,转头四顾,偌大滇池岸边,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也不晓得父亲为何放过我,本来我恨他入骨,可他自焚而死,让我恨无可爱,我本来下定决计找他报仇,到现在,我的仇敌又是谁呢?我苍茫极了,分开了滇池,孤魂野鬼普通到处浪荡,其间的痛苦难以言说,若非巧遇家师,我早已变成荒漠枯骨。本觉得遁入佛门,佛法泛博,能够化解人间冤孽,谁知流年暗换,那日的景象老是挥之不去,念兹在兹,竟用心魔,此事一日不解,一日难证大道。”
他嗓子绝佳,比如金声玉应,高可响遏行云,低徊时幽然生情。乐之扬听得悄悄称绝:“这和尚歌喉之妙,赛过宁王,倘若小公主操琴,我吹笛子,大和尚唱歌,天底下当真无双无对。”想到这儿,又觉此事绝难实现,心中不由大为可惜。
忽听冲大师幽幽问道:“三保,这些年,你又如何过的?”郑和悚然一惊,低声道:“昆明城破以后,我被蓝玉俘虏,当时明军有令,所俘贵族男女,成年男人一概砍头,女子充为营妓,至于男童,一概阉割,当作秀童供军官使唤。”
“记得。”郑和轻声叹道,“年长的郡主里数她最美,男人们千方百计,只想看她一眼。”
郑和道:“贴身说不上,除了奉养殿下,另有很多庶务。”冲大师目光一闪,漫不经意隧道:“比如统领亲军。”郑和吃了一惊,脱口道:“你如何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