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洋车夫有很多派:年青力壮,腿脚聪明的,讲究赁标致的车,拉“整天儿”,爱甚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在;拉出车来,在牢固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或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可巧了,或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下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但愿大抵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本身买上辆车,有了本身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干系了,归正车是本身的。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本来的打算是买辆最完整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甚么事再丧失几块呢!刚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希冀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但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情愿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颤抖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筹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出去,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行动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描述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如果钢条软了一根,你拿返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我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晓得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补缀;保单,拿着!”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活力。他有本身的筹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小我的委曲与困难是公家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社中,大杂院里,每人陈述着描述着或吵嚷着本身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师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间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矫捷,设若口齿聪明是出于天赋,他天生来的不肯多说话,以是也不肯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晓得,不喜好和别人会商。因为嘴常闲着,以是他有工夫去思惟,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本身的心。只要他的主张盘算,他便跟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倘使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本身的心!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今后窜改成标致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结实起来。他们或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垂垂晓得迟早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畴昔的名誉,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但是这点名誉涓滴不能减少将来的暗中,他们本身也是以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高低岁的车夫,他们还仿佛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之前绝没想到本身能与洋车产生干系,而到了生和死的边界已经不甚清楚,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赋闲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灭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期间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心血滴在马路上。没有力量,没有经历,没有朋友,就是在同业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恳求人家谅解,固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