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另有七分呢?”
芳馨从小屉子里摸了一把桃木梳子,走过来拢起我手中的长发。指尖在鬓边如东风拂过,漾起一片暗香:“奴婢并没有苦衷,只是想起了年青时候的一些旧事。”
我更奇:“姑姑为何说有冤情?”
我淡淡一笑:“狱中无聊,劳作古板,最易消磨人的志气。若无书史充室,诗画好看,慨歌盈耳,推阵娱智,可不要闷绝么?”
芳馨点头道:“这……也不易。”
黑暗中,芳馨的惊奇化作锦被下狠恶的一颤:“这两个字,形同废后……是不是?”
芳馨神采一动:“再给奴婢一百个胆,奴婢也不敢说天子的不是。奴婢是说,当然有暗中窥测的奴婢,只是定乾宫高低彻查,不免用刑过分,屈打成招。”
窗上的雪光掩映眸中的寒光,我又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后,自可忘人之过。”
我见她入迷,不由猎奇,但是终是没有问出口。芳馨转过身来,眼睛微红:“如何‘忘人之过’?若忘不了,又当如何是好?”
我扶一扶脑后的长簪,笑道:“既有人先行,今后谨慎着些就是了。”心中蓦地一动,微有刺痛。说到先行者,皇后何尝不是我的先行者?执权妄为,逞墨客意气,即便是伉俪,也不能相容。此“覆车之辙”“败露以后”[83],不成不察。
我浅笑道:“是为了恩赏和宠任,却也不满是。”
芳馨笑道:“那女人就躺着,奴婢再陪女人说会儿话。”
心中尽是安宁妥当,我伏在枕上,右手垂在塌下用铁钳缓缓拨弄着纸灰:“《诗》曰:‘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唯在心耳。”
留意山川、寄情诗书的日子仿佛已经很远,远得只留下一抹云影。颠末三年的疗养,我本已能够在黑暗中入眠,但宫中的夜与墓园的夜分歧,无穷无尽的谋算与争夺,令高墙环绕的夜空透出干枯的赤色。而我必得在如许不安宁的夜中,假装安宁地睡去,连梦话都必须问心无愧。我合目无语,只向里让了让。
我这才放心躺好,笑道:“姑姑肯留下来,最好不过。”
芳馨沉吟道:“记人之功,忘人之过……”
我微微嘲笑:“皇后有没有罪,全凭圣裁。姑姑如许说,是在怪我?”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锦素被关在掖庭狱的时候,昌平郡王前去讨情,简公公多口和王爷说了两句,被人告密的事?”
芳馨看一眼炭盆,如有所悟:“那女人烧这诗,是……”
芳馨道:“奴婢记得女人畴前睡觉须得掌灯,现在这弊端还没好么?”
“姑姑,我初进宫之时,觉得会长悠长久地奉养慎妃和弘阳郡王母子,统统的烦恼,都不过是王嬷嬷和车舜英那样的,虽有争斗,不过是为了主上的恩赏和宠任,无伤风雅。自慎妃退位,自两宫至后妃,都优容有加,我还觉得日子就如许畴昔,直到我出宫。却不想夷思陆皇后命我查明徐女史的命案,接着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又接踵薨逝。迅雷风烈,怪云变气,未及色变,性已移矣。”
我也自发好笑,贤人传授的事理,自是难忘,但是不过聊作自慰。孟子曰:“贤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发愤;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85]伯夷和柳下惠于我,既是“百世之师”,也是敲实谎话的绝好粉饰,哪怕是在睡梦中。旧事纷至沓来,我是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