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能够吾说当之。
老子脩品德,其学以自隐知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相称,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於是老子乃著书高低篇,言品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於秦,不能自脱。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毋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毋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业者,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此以是靠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短长乃至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弥子瑕见爱於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获咎於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於初也,前见贤而后开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於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於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成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分歧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有为自化,平静自正。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於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於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居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居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但是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觉得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令媛,厚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当中自快,有为有国者所羁,毕生不仕,以快吾志焉。”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贤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汙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所说出於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於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偶然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成不知也。
自孔子死以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谓儋即老子,或谓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