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本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再醮张三,并不敢再来争论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利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准你往厥后讨。”宋江道:“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公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归去。若端的偶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令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阿谁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诚恳的人,不会扯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嘲笑道:“你这黑三倒乘,把我一似小孩儿般玩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恰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订交割。”宋江道:“公然未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未曾有这金子?”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希冀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上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敞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很多事件。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本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伉俪,单单只多你这厮,本日也撞在我手里!本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来往,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渐渐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本来早了又返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径奔上楼来。
好人有难皆顾恤,奸恶无灾尽诧憎。可见平生须自检,临时交谊始堪凭。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嘲笑。宋江内心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孤单恨更长。”看看半夜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未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忍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出处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该,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忍那口气没出处,一向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倒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趁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