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仆人掌灯搬行李进房,摆下茶汤酒饭。仆人尽殷勤之礼,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满面:“叨教相公爷高姓,小的好写帐。”叔宝道:“你问我么?我姓秦,山东济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仆人家你姓甚么?”仆人道:“秦爷,你未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就叫做王示,布告的示字。”秦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也不好叫你的名讳。”店东笑道:“来往老爷们,把我示字倒置过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宝道:“这也是通套的话儿。但是开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我问你,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担搁?”小二道:“秦爷没有担搁。我们这里,蔡太爷是一个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领文。爷在小店,止有两日逗留。怕秦爷要拜见朋友,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这便是私事担搁,与衙门没有相干。”叔宝问了这些细底,吃过了晚餐,便闭门睡了。
沦落不须哀,才奇自有媒。屏联孔雀侣,箫筑凤凰台。
叔宝心中暗道:“繁华不离其身,这句话原不差的。现在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失记,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却如那边?”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建威带去了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伍。当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库吏人手的,晓得他二人平故旧厚,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一处给发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用。长安又担搁了两日;及相称外,忽忽的分路。他两个都不是平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书件色分开,只要银子未曾分开,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还只道在本身身边普通,老是两个失色之极,不分你我,有这等事体出来。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银,没有得还的,好生局促!一个脸顿时胀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尽管在挂箱内摸,心上也有些迷惑:“不知还是多在里头,要拣成块头与我?不知还是少在里头,尽管摸了去?”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
不题唐公回至太原。却说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建威就问:“抱不平的事,却如何结局了?”叔宝一一答复,建威不堪惊诧。次日早餐过,仓促的分了行李,各带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泽州,秦叔宝进潞州。到州前见公文下处,门首有系马桩,拴了坐下黄骠马,将两名流犯带进店来。仆人接住,叔宝道:“仆人家,这两名流犯是我解来的,有谨慎的去处,替我关锁好了。”店东答道:“爷如有紧急事,叮咛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宝堂前坐下,叮咛:“店东,着人将顿时行李搬将来了,马拆鞍辔,不要揭去那软替;走热了的马,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洁净些的客房,出一间与我安设。”店东摊浪道:“老爷,这几间房,只要一间是小的的门面,轻易不开;只等下县的官员府中公干,才开这房与他居住。爷要干净,开上房与爷安眠罢。”叔宝道:“好。”
唐公回到禅堂。是晚月明如昼,唐公又有苦衷的人,逗留在寺,原非得已,那边便肯安眠?因步松阴,又到僧房,问:“方丈曾睡也未?”五空急趋应道:“老爷尚未安设,小僧焉敢寝息?”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孤负清光。”方丈道:“寺旁有一条平冈,能够玩月。请老爷一步何如?”唐公道:“这却甚妙。”方丈叫小厮掌灯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灯可不必。”方丈道:“怕竹径崎岖,不便行走。”唐公道:“我们为将出征,黑地里常行山径;这尺来多路,便有花阴竹影,何必用灯?只烦长老带路,不必下人侍从。”方丈受命,引领行走。唐公不昔白天献茶去处,出了中间小门,打从竹径清幽地点,步上土冈。见一月当空,片云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见远山模糊,野树蒙蒙,人寂皆空,村犬交吠,装点着一派夜景。唐公旁观一会,正欲下冈,只见竹林对过,灯火微红,有吟诵之声。唐公问道:“长老诵晚功课么?”方丈道:“因夫人临蓐,恐贵体衰弱,传香与徒子法孙,停息晚间功课。”唐公点头。步转冈湾,却又敞轩几间。唐公便站住了脚,问道:“这声音又不是念佛了?”方丈道:“这就是柴公子看书之所。老爷白天所见的春联,就是他写的。”唐公听他声音宏亮,携了方丈的手,悄悄举步,直到读书之所。窗隙中窥视,只见灯下坐着一个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横宝剑于文几,琅琅含诵,却不是孔孟儒书,乃是孙吴兵法。念罢拔剑起舞,有旁若无人之状。舞罢按剑在几,叫声:“小厮柴豹取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