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糊匠并不专服侍死人,我们也服侍神仙。暮年间的神仙不像现在晚儿的如许寒伧,就拿关老爷说吧,暮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甚么的。现在,几近没有人再惦记取关公了!赶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肩舆,红马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百般执事。现在,病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做,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了。别的另有许很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甚么东西,但是也都跟着废除科学没人再提了。年初真是变了啊!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划一,我实在信赖我能够做个很好的“笔帖式”。天然我不敢攀附,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但是面前的诵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好处的。
提到我的技术来,我也感觉学徒三年的工夫并没白搭了。凡是一门技术,都得随时改进,体例是死的,应用但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缝,做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甚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工,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瞥见甚么就能糊甚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女人,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奁,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向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仿照下来,这是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本领不大,但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洞穴的人毫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上面交代过了:我如果始终仗着那份儿技术用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不过,这点本领虽不能永久有效,但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能够撂下家伙,干别的谋生去;这点好处但是老跟着我。就是我身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必要记得我少年曾学过三年徒。
我幼年读过书,固然未几,但是充足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甚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现在还能说得很齐备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嘉奖我的记性好,连我本身也感觉应当欢畅。但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口语,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义!
二
除了服侍神与鬼外,我们这行天然也为活人做些事。这叫作“白活”,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暮年间没有洋房,每碰到搬场,娶媳妇,或别项丧事,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比春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场不必然糊棚顶,而那些有钱的呢,屋子改成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甚么都是洋式好,耍技术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本身也不是不尽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还是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晓得改进。但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月朔旦大改进起来,我们的小改进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甚么法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