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二年的巡长，我的头上真见了白头发。我并没细想过统统，但是每天揪着心，唯恐哪件事办错了，担了处罚。白日，我老喜笑容开地打着精力办公；夜间，我睡不实在，俄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受了一惊似的，翻来覆去地思考；一定能想出体例来，我的困意可也就不再返来了。
当我做裱糊匠的时候，略微讲究一点的烧活，总得糊上匹菊花青的大马。现在我穿上这么抖的礼服，我到马棚去挑了匹菊花青的马，这匹马非常地闹手，见了人是连啃带踢；我挑了它，因为我本来糊过如许的马，现在我得骑上匹活的；菊花青，多么都雅呢！这匹马闹手，但是跑起来真做脸，头一低，嘴角吐着点白沫，长鬃像风吹着一垄春麦，小耳朵立着像俩小瓢儿；我只须一认镫，它就要飞起来。这一辈子，我没有过甚么真正对劲的事；骑上这匹菊花青大马，我必得说，我觉到了高傲与对劲！
按说，这回的差事总算过得去了，凭那一身衣裳与那匹马还不值得高欢畅兴地混吗？哼！新礼服还没穿过三个月，冯大人吹了台，保镳队也被闭幕；我又归去当三等警了。
保镳队闭幕了。为甚么？我不晓得。我被调到总局里去当差，并且得了一面铜片的奖章，仿佛是说我在宅门里立下了甚么功绩似的。在总局里，我偶然候管户口册子，偶然候管辅捐的账簿，偶然候值班守大门，偶然候把守戎服库。这么二三年的工夫，我又把局子里的事情全明白了个大抵。加上我之前在街面上、衙门口和宅门里的那些经历，我能够算作个百事通了，里里外外的事，没有我不晓得的。要提起警务，我是隧道熟行。但是一向到这个时候，当了十年的差，我才升到甲等警，每月挣大洋九元。
大师伙或者觉得巡警都是站街的，年青轻的好管闲事。实在，我们另有一大群人在区里局里藏着呢。假如有一天停止总检阅，你便能够瞥见些希奇古怪的巡警：罗锅腰的，远视眼的，掉了牙的，瘸着腿的，无奇不有。这些怪物才真是巡警中的盐，他们都有资格有经历，识文断字，统统公文案件，统统办事的诀窍，都在他们手里呢。如果没有他们，街上的巡警就非乱了营不成。这些人，但是永久不会升腾起来；老给大师办事，一点转机也没有，平生连出头露面的面子一次都没有过。他们任劳任怨地办事，一向到他们老得动不了窝，老是甲等警，挣九块大洋。多咱你在街上瞥见：穿戴洗得很洁净的灰布大褂，脚底下可还穿戴巡警的皮鞋，用脚后跟渐渐地走，仿佛教唆不动那双鞋似的，那就准是这路巡警。他们偶然候也到大“酒缸”上，喝一个“碗酒”，就着十几个花生豆儿，挺有端方，一边往下咽那点辣水，一边叹着气。头发已经有些白的了，嘴巴儿可还刮得很光，猛看很像个寺人。他们很法则，驯良，会做事，他们连歇息的时候还得穿戴那双不得民气的鞋！
真如果这么一想，我顿时就得白了头发。幸而我当时没这么想，只顾了欢畅，把好事儿全放在了一旁。我当时倒这么想：四十做上巡长，五十——哪怕是五十呢！——再做上巡官，也就算不白当了差。我们非黉舍出身，又没有大情面，能做到巡官还算小吗？这么一想，我的确地拼了命，精力百倍地看着我的事，仿佛看着颗夜明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