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丫还是女生的!气煞我也! > 论睁了眼看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势短评中,曾有一个如许的题目:“我们应当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大进》十九期)。固然,必须勇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假如并正视而不敢,别的还能成甚么气候。但是,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贫乏的。
中国婚姻体例的缺点,才子才子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因而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才子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爱情――而至于有“毕生之约”。但商定以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晓得,“私订毕生”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嘉话(天然只以与终究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仳离。明未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挽救了,说是:才子落第,奉旨结婚。“父母之命媒人之言”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题目也一点没有了。借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可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轨制的良否。
偶然碰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宿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身后使他成神,如关羽。定命不成逃,成神的恶报更满人意,以是杀人者不敷责,被杀者也不敷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吃力了。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勇于实写的,而那成果也并不坏。不管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本身,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大氅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如许阔大氅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必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题目的结束,不是题目的开首。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究何如不得。但是后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聚”才肯罢休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以是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偶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抵是确切的。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文艺是百姓精力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指导百姓精力的前程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不然,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碱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堕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本身不感觉。天下日日窜改,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朴拙地,深切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当有一片极新的文场,早就应当有几个凶悍的闯将!
我并何尝试过,但偶然候想:倘将一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中午的骄阳底下,或将不出闺门的令媛蜜斯拖到郊野的黑夜里,大抵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总算并没有碰到暗或光,固然已经是毫不不异的实际。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并且欺人,那体例是:瞒和骗。
“作善降祥”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思疑了,他们作墓志,竟会说“积善不报,终自欺人”的话。但厥后的昏人,却又瞒起来。元刘信将三岁痴儿抛入蘸纸火盆,妄希福佑,是见于《元典章》的;脚本《小张屠焚儿救母》却道是为母延命,命得延,儿亦不死了。一女愿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还说终究一同他杀的;厥后改作的却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病愈了。凡出缺点,一经作者装点,后半便大略窜改,使读者落诬妄中,觉得人间委实尽够光亮,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