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梧子曰:“是天子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符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世人役役,贤人痴顽,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以外,贤人存而非论;六合以内,贤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贤人议而不辩。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固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消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费心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但是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贤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不决也。果有言邪?其何尝有言邪?其觉得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成?道隐于小成,言隐于繁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贤人不处置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以外。夫子觉得孟浪之言,而我觉得妙道之行也。吾子觉得奚若?”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如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敷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毕生役役而不见其胜利。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如果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觉得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成以加矣!其次觉得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觉得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以是亏也。道之以是亏,爱之以是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近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毕生无成。如果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如果而不成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贤人之所图也。为是不消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