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鹊华桥,才感觉火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肩舆的。肩舆前面,一个主子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冒死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偶然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快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阿谁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昂首看时,肩舆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归去了。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内里出来一个女人,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非常干净。来到半桌前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这女人便立起家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铛铛的敲,与那弦子声音呼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拍。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此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统统歌曲调子俱出其下,觉得观止矣。
次日凌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划子,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出来,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春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流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中间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义。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难堪的阿谁铁铉。先人敬他的忠义,所乃至本春秋时节,土人尚不竭的来此进香。
正在热烈哄哄的时节,只见那背景里,又出来了一名女人,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别离,瓜子脸儿,白净面皮,边幅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感觉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前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特: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捶子悄悄的点了两下,方抬开端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摆布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感觉王小玉瞥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天子出来还要静悄很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讲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中间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畴昔的故事。将描述那美人,先描述那黑驴如何如何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满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能够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