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奉告庄宫保呢?”因而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因而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以是担搁工夫。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由有所感到,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敬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遯鸣高的意义:一则深知本身才疏学浅,不称吹嘘;二则因这玉太尊名誉过大,到底看看是个多么人物。至‘高贵’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六合生才稀有,若下笨拙陋的人,高贵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遯世,岂不孤负六合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本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报酬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多么样人?”老残道:“不过是下贱的苛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景象。我想太尊残暴如此,必多冤枉,何故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起所闻细说一遍。
正在两端忙着,天气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阴天。以是比平常更黑得早,因而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好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出去,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开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垂垂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俄然昂首瞥见墙上题的字。错愕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从速又回过甚,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扳连呢!”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到了次日凌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店伙送出。再三丁宁:“进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一面车夫将车子鞭策,向南通衢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配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菜。就还是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张望张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然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小我也没有,内心惊奇道:“莫非一起传闻都是大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很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很多轿夫穿了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边吃饼;又有几小我穿戴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样,内心晓得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好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服侍”那轿夫便将肩舆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顿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小我,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约在五十岁高低,从台阶高低来,进了肩舆,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