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没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甚么,恁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奇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公然有红有白,煞是都雅。烫着吃,味更香美。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公然有点暗香,是甚么事理?”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以是有点暗香,俗名叫做‘松花鸡,。虽在此地,亦很不轻易得的。”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由有所感到,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诗曰:
正在两端忙着,天气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阴天。以是比平常更黑得早,因而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好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出去,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开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垂垂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俄然昂首瞥见墙上题的字。错愕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从速又回过甚,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扳连呢!”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老残见了此人,内心想到:“何故非常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是在那边见过的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髦早,复到街上拜候本府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暗澹色彩,不觉悄悄点头,深服前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略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返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肩舆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肩舆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下台阶。远远瞥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恰是。你何故晓得?你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仆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此人就是案牍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奉告庄宫保呢?”因而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因而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以是担搁工夫。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敬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遯鸣高的意义:一则深知本身才疏学浅,不称吹嘘;二则因这玉太尊名誉过大,到底看看是个多么人物。至‘高贵’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六合生才稀有,若下笨拙陋的人,高贵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遯世,岂不孤负六合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本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报酬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多么样人?”老残道:“不过是下贱的苛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景象。我想太尊残暴如此,必多冤枉,何故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起所闻细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