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略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返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肩舆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肩舆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下台阶。远远瞥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恰是。你何故晓得?你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仆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此人就是案牍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晓得这件事情。有一天,在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建议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吃酒,一面说话,说如何样原因,这些人如何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个不知短长的人,听得欢畅,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莫非就不管管他吗?”他妹夫说:‘可不是呢。传闻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倘若不是因为他昧知己,为甚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他如许坏知己。总有一天碰到大圣不欢畅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谈得欢畅,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他们两人面孔记得烂熟。没稀有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晓得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气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感觉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盘桓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了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很多雪花来,瞬息之间。那雪便纷繁乱下,回旋交叉,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要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中间琐藐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摇。房里便感觉阴风森森,非常暗澹。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奉告庄宫保呢?”因而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因而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以是担搁工夫。
到了次日凌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店伙送出。再三丁宁:“进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一面车夫将车子鞭策,向南通衢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配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菜。就还是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张望张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然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小我也没有,内心惊奇道:“莫非一起传闻都是大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很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很多轿夫穿了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边吃饼;又有几小我穿戴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样,内心晓得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好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服侍”那轿夫便将肩舆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顿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小我,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约在五十岁高低,从台阶高低来,进了肩舆,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