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内心实在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返来。阿谁店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能够来喝一怀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向出去,立着说:“你老请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乐的支着牙,连说“不敢”,实在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每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归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未几了。吴氏将于朝栋尸首级回,亲视含殓,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本身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他丈夫说道:‘你渐渐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清算屋子去!’说罢,袖中取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晓得呢!”老残道:“恐怕老是冤枉很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传闻他随便见看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是感觉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垂垂发青,眼眶子就垂垂发红。听到“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很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前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嗷嗷的哭起来了。
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绩把此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探听动静。传闻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即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伴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如何着了?大师等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走今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垂垂的打尖的客连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号召,不暇来讲闲话。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那边来的?’他说:‘我乡间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阿谁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如何说不出来呢?’叫差人:‘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号召买卖,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老残出来买了两包兰花潮烟。趁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风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处所!‘上有天国,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天国天下。”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