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柴炭,生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瞬息之间,房屋里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揭起门帘来,只见六合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浑沌沌价白,感觉照的眼睛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畴昔了。只要这上房到大门口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以是不住的扫。那到配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前程影,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赶快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违背万分,不遵调剂,只好睡了。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浸了帮子了,仓猝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培养说:“这就是舍弟,号子平。”回过脸来讲:“这是铁补残先生。”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了脸就过来的,用饭不忙呢。”东造说:“分付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平道:“能够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当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出去,老残晓得是师爷们来见店主的,就顺势走了。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闻名的。所管十县处所,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充足,户户弦歌。统统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另有栈房,另有作坊。很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消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甚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甚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另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端庄学问的。如果讲杂学的,另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另有《古文释义》。另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话说老残与申东造群情玉贤正为有才,亟于仕进,以是丧天害理,至于如此,相互感喟一会。东造道:“恰是。我昨日说有要事与先生密商,就是为此。先生想,此公残暴至于此极,兄弟不幸,偏又在他部属。依他做,实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实无良法。先生经历最多,所谓‘险阻艰巨,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故教我?”老残道:“知难则易者至矣。中间既不耻下问,弟先须就教主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奉迎,做得烈烈轰轰,有声有色,则只要依玉公体例,所谓逼民为盗也;若要顾念‘父母官’三字,求为民除害,亦有化盗为民之法。若官阶稍大,辖境稍宽,略为易办;若止一县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毒手,然亦非不能也。”